干校故园之行(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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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大滩历史变迁 |
分类: 五七干校 |
这片神奇的土地,也是头一次迎来这样的客人——两辆舒适的大巴车,载着近百位来自京城的男女老少,有年逾八旬的老者,有青春年少的“80后”,而更多的是两鬓开始泛白的中年人。除了“80后”是随行的子孙辈,他们都曾有个共同的名字——“五七战士”。正是因为有过历史赐予的这样一个特殊名字,他们今天才被邀请,重新踏上这个叫做“西大滩”的地方。如果不是曾有个叫做“宁夏平罗国务院直属口五七干校”的历史怪物,这“西大滩”,可能永远不会有这样的知名度,不会为千里万里之外的世人所知。
“五七战士”在当时是个光荣的称呼,实际上在这个统称下的人们却并不都享受光荣的待遇——这里有“干部”、“知青”和“家属”之分,“干部”中又有“正确路线”与“错误路线”、“革命同志”与“异己分子”的分野,因此这“五七干校”就承担着十分复杂和蹊跷的职责:它是“毛泽东思想大学校”,是“改造思想的大课堂”,是“战天斗地、改造自然”的操练场,同时也是搞阶级斗争、路线斗争,清查“五一六”分子的“战场”。到21世纪,103岁的语言学家周有光先生回忆起“干校”,将它比作前苏联斯大林时代知识分子的流放地、劳改营。对于大多数干部、知青和家属来说,这个比喻是恰当的。在这里,所有人的角色都是错位的——国务院的部长副部长们,本该为国家经济建设和各项事业操劳,却只能在这里扫厕所、筛煤核;学贯中西的文史专家、语言学家、教育家,本该为国家民族的文化教育事业传薪火,却只能在这里看庄稼、倒白菜(年纪大了嘛,连个整劳力都算不上);年富力强的国务院机关干部们,本该在人生最好的年华做一番经世致用的事业,却只能终日在这里挖渠插秧,写思想检讨;大学毕业生们,本该去建设急需的各个领域施展专业技能,却只能在这里日复一日地重复简单劳动;中小学生,本该继续求学深造,为国家的未来储备栋梁,却只能在这里当“知青”、童工,消磨青春;而“军代表”,本该在国防岗位上尽军人之责,却成了统领国家干部和知识分子的大总管,用军事办法管理着这个奇怪的学校。因此我说,“干校”是一个历史怪物,是“文革”这个大怪物衍生的一个小怪物。
但回想当年,身在这个怪物中的我们,却并不是终日苦不堪言,以泪洗面。也许我们中国人素有的随遇而安、豁达乐观的天性救了我们,我们身陷劳动改造之苦,却不以为苦,不但不苦,反而以苦为荣,以苦为乐。谈起干校,我妈妈说:“我不后悔去干校,当时在北京的单位,也是你斗我,我批你的,还不如去广阔天地劳动,对身心倒是一种释放。”有她这样感觉的,可能不在少数。周有关先生认为,去干校是一种宝贵的生活经历,“不然中国有这样一个地方,我却不知道”。他觉得,站在秋天的阳光下被上万只大雁用大便轰炸,是一万年都难遇到的趣事——这就带有体验人生的大智慧了。对于我们这些刚刚开始成人、还未成人的青少年来说,干校是我们学习人生的第一课。我们在这里体会了什么叫做艰苦奋斗,什么叫做坚忍不拔,我们在这里留下的不光是汗水、泪水和血水(造纸厂的工伤事故时有发生),同时还有笑声与歌声,有珍贵的友谊和甜蜜的爱情。青春啊,即使在污泥里也能绽放出美妙动人的花朵;再苦难的青春岁月,也是终生享用不尽的宝贵财富。你看这些当年流过大汗、吃过大苦、受过大罪的“知青”,后来个个成了人物。他们中出了将军、局长和专家教授,出了作家、记者、工程师、书画家,出了商界企业界的成功人士……是干校打下的底色,托举他们走着自己坚实无悔的人生之路。正如当年最流行的一句京剧唱词:“有妈这碗酒垫底,什么样的酒我都能对付!”
世事变迁,这所改造思想的大学校寿命也只有四年。“九一三”事件后,中国的事开始渐渐向理性的轨道回归。干校的人们陆续开始归位——干自己该干的事。而这片古老而荒凉的土地,也还给了它的主人——宁夏回族的乡亲。
睿智的周有光先生,曾把宁夏比作瑞士。他说,瑞士过去也很穷。瑞士有500万人,宁夏也有500多万人;瑞士没有资源,发展了不需要大量资源的钟表业和其他高精尖产业,才变得这样富裕。而宁夏有水利,有铁路,宁夏的山里有有色金属和三个好煤矿。贺兰煤用火柴一点就着,是珍贵的化工原料,日本人用塑料装起来运回去。宁夏有可以开发的好土地,我们从北京带去的黄瓜种子,在那里长得又肥又大,而黄瓜在美国1.5美元一条,在宁夏种黄瓜就可以致富!宁夏的穷,缺的不是资源,而是知识、技术、资金和开放的机遇。
近40年过去,我们今天所看到的宁夏“第二故乡”,正在朝着有光先生预言的那个方向迈进。西大滩成了宁夏平原最富庶的一块地方,当地政府建起漂亮整齐的移民村,将被联合国判为不适合人居的西海固的移民,安置到这里。新的西大滩居民在这里追赶着中国和世界现代化发展的脚步,建设着自己的家园。
有光先生没有提到的另一个资源——旅游资源,也在这里得到挖掘。于是,便有了水光潋滟、鸥鹭成群的沙上江南——沙湖和星海湖,有了新开发的“北武当”和“奇石园”,也有了号称人文旅游胜地的干校博物馆。说心里话,我并不大认同这个“干校博物馆”的历史定位。许多当年挨过整、受过不公正对待的“五七干部”,看了这里的一些布置,可能会有不舒服的感觉。但现阶段地方政府对保留干校遗迹所能做的,也只有这么多了。他们尽了力,将历史的真迹保留下来,总比让它灰飞烟灭好。从这个意义上说,这就是一件功德无量的事。况且,如果这个“干校博物馆”真能引起现代人的兴趣,推动当地旅游业的发展,为“第二故乡”的老百姓造一点福,又何乐而不为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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