晓 天

　　晓天是大别山里的一个小镇。其实山到了这里，已经是余兴了。山不很大，但依然清秀。我第一次来，是１９９１年的秋天，那时正逢阴雨，山色迷蒙，细雨霏霏，山里的苔藓都长得青嫩水旺，我还从没见过这样盛长的苔藓呢，临走时用塑料袋带了好多，回家去装饰了我的盆景。

　　晓天是个老镇，有一条古街，街两边都是铺面。许是因为雨的缘故，许是历来如此，街面以及人家，都干干净净，呈了一种南方的玲珑素雅来。

  　蒙蒙细雨中我在老街上漫行。老街止有三、五米宽，左右顾盼，渐就沉入那种古朴的意境中去了。街巷清寂，因了雨，赶街的人甚少，但每家铺面里，都有一两个人：或少妇，织着红线的毛衣；或老妇，拾弄着零活，脚畔静静地蹲一只干净的白猫；或竟是一个清面白脸的年轻男人，自捧了一本书，独个儿在铺面里，相对了黑白分明的围棋打谱，那副全神贯注、物我皆忘的形态，真正是一份古典文学名著的氛围。街两侧还有些甚老的屋、墙，树的枝丫从墙洞里伸出来，展示在古镇沉静宁祥的空气中。老屋里的天井也真深，里头又摆满了犁、锄、盆、罐等千百年前就有的东西，更引人往深一些的地方去想。但想来想去，也只能想一、两个简单的层面出来。

　　晓天河就从镇外交汇了往外、往下流去。往外，是往山外，往下，也就是往山下了。河水都极清，哗哗哗哗地流，一刻半晌都不停。河滩上的石头也极多，大大小小的圆、椭圆，以及别的流线的形状。看见这些石头，脚便走不动了，孩子一样的，在河滩上流连忘返，捡石头。捡着捡着，便忘了来晓天的“正事”了，也忘记了天色的早晚了。捡了一小袋石头回到旅店，一晚上都翻来覆去地看，翻来覆去地摸，翻来覆去地想。

　　想这些石头原先的模样：或许就是山里一块几吨重的大岩石，棱角儿分明。下着大雨了。山松了。岩石从高崖上滚下来了，滚动到低洼的地方了，破碎成几块。也都还挺大的，都还有成千上百斤呢。又下着大雨了。山洪从山顶冲下来，把石冲进了河里。石又碎成了几块，每块也还有几十斤、上百斤呢。水冲刷它们，把它们一点一滴地往下流推……过了好些个春、夏、秋、冬了，石被推在了这块地方。这地方渐便有了人了。人渐把这块地方呼为“晓天”了。人渐便多了。渐又聚合成个小街铺了。天又下着雨了。街面上来了个捡石头的闲逛的人。……圆石就是这么来的吧？

　　第二天，从镇铺里买了个大尼龙袋，又去河滩里捡。捡那些更大、更圆、更奇的。一袋、一袋，奇怪而沉重地背回旅店里去，在房间里堆着。人，抽着烟，坐在石堆边，翻来覆去地看，翻来覆去地摸，翻来覆去地想。真是的，人和石头，都算什么呢？时间的耐力才最深刻呢。渐就想成了个无底洞。

　　这次再来时，也是秋日。天却是大晴。来时天已经晚了，吃过饭，径直便往河滩上去了。天地间，一轮明月，呀呀地升起来。坐在河滩的卵石上，望着巨大的河滩和巨大的山体，听着哗哗哗哗不绝于耳的山水奔流声，一时间，心里什么都想不起来了，什么都想不起来了。脑际里一片空白，就如石雕般铸坐着。

　　秋夜是渐凉了，但心绪却是毫不波动。只想，就这样坐着呗！就这样坐着呗！坐成个永久、永远、永恒吧！这也就是人们常说，却又都说不清道不明的，那个最高和最后的境界呗？！1996.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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