尕海（下）

果然有事情发生了。在闪电一样短的时间里，两条狼一样的恶狗，突然从草原的什么地方扑了过来，它们狂吠着扑到中年白人男子的脚下，把中年白人男子扑得一个趔趄，也许狗并不真的想咬他，它们只是一个劲地狂吠、狂扑，而中年白人男子一边招架，一边后退，一边大声斥喝。

站在台阶上的孩子箭一般地射了出去，等他跑过公路，喝退那两条狗的时候，中年白人男子已经退出了草原。

他站在公路上，定了定神，想一想，然后摇了摇头，一拐一拐地回到他的瘦子同伴那里，坐到塑料椅上。他喝了口水，说了一句什么，哈哈大笑两声，又摇了摇头，戴上墨镜，凝神看阳光下的大草原去了。

丁家勇也回到座位上，在座位上坐下。藏民那边，有一辆摩托发动起来，一个年轻的藏民，和另一个年轻的藏民，他们用手提着看上去沉重的藏袍，角力士那样，跳着、晃着，跨上摩托车，风一样地，顺着草原上的公路，驶进草原的深里去了。

日本女孩也已经把稿纸收起来了，她抱着膀子、靠在椅背上坐着，看着远处的草原和青山。

在丁家勇离开的这一小段时间里，邻桌的那位讲汉语的三十多岁的女士，以及另外三位欧洲游客，两男，一女，已经到丁家勇他们这张桌子边坐下了，他们把那三位小和尚包围起来，小和尚的手里各拿着一本小册子翻动着，小册子的每一面都印着三种文字，左边是藏文，中间的一种是中文，右边的一种是英文。

那位三十多岁讲汉语的女士，她好像非常狂热，从她的口音和言谈举止判断，她不会是中国大陆人。她蹲在一个小和尚跟前，拉住他的手，不断地恳切地对他说：“来，你跟我说，你一定要跟我说，来，来，我们来说，我说一句，你跟着我说一句，来，来，我们来说，我是主的儿子，来，我说一句，你跟着我说一句，来，来，让我们来说，你跟着我说，我是主的儿子……”那一位白人女子也在旁边，用生硬的汉语说：“对了，你说，你说，很好，很好。”

丁家勇觉得他非常不喜欢这种行为，特别是对讲汉语的这位女士。他甚至都有点憎恨她了。但是，小和尚不知是出于害羞，还是别的什么原因，他只是低着头，笑着，却一句话也不说。这似乎使丁家勇松了一口气。

那位讲汉语的女士还在动员着小和尚，而那位白人女子却站了起来，她对丁家勇的神态也许已经有所觉察，当她和丁家勇的眼光相遇时，她主动笑着对丁家勇说：“你好。”丁家勇也对她笑笑，说：“你好。”她又用外语说了些什么，她看着丁家勇，丁家勇摇摇头，轻轻笑了笑，说：“对不起，SORRY。”她也笑着，摇摇头，摊摊手，转身去和她的同伴说什么去了。

一位两手套着织物的中年女藏民，一步一叩首地从碌曲方向的公路上叩过来了。

大家并不惊奇，特别是那些藏民。大家坐在遮阳伞下看着她从公路上叩过来，从这里到尼玛寺还有７０多公里呢。太阳偶尔被云彩遮住，太阳被云彩遮住时，人就觉得有些凉，太阳出来照在身上时，人又会觉得有些热，草原上的情况就是这样的。

茶面馆的女主人走出了屋子，站在门口，手里拿着那个非常大的土豆，嘴里慢慢咀嚼着，看着那个一步一叩首的妇女。她一动不动地看着她，她的手停留在嘴巴附近，就像凝固了一样，直到那位藏族妇女越叩越远，她才转身回到屋里去。

也许这一切都是一种催化剂，丁家勇看了看时间，还不到十点，他站起身来，在双肩上背好背包，离开茶桌和遮阳伞，走下无顶的走廊，走到那个正无聊地站在空地上的藏族孩子身边。

他知道身后会有目光看他，但他现在似乎感觉不到什么了。他的眼前闪现了一下那位中年白人男子略有点拐的步态。

“你好，你能把那两条狗看住吗？我想去那个山上看看。”丁家勇指指公路对面、草原上牦牛群后面的山脉。

藏族孩子看看他，点点头，用甘肃腔的汉语说：“你有香烟吗？”

丁家勇摇摇头，遗憾地说：“我不吸烟的。”

藏族孩子又看看他，再一次点点头，说：“可以的。”

丁家勇搂着孩子的肩膀，他们一起向公路走去。

公路上空空荡荡的，公路的尽头也是空空荡荡的。草原无限的宽远，即使远处有一些山脉。

他们穿过了公路。

孩子突然离开了丁家勇，向前方的草原跑去。他跑进了草原，那两条狼一样的狗不知道从什么地方窜了出来，它们拚命地摇动尾巴，张着嘴，迎接着孩子。孩子蹲下去抱住两条狗，和它们一起玩耍，然后，他带着两条摇头摆尾的狗，向绿茵茵的山脉的方向跑去。

丁家勇的眼睛看着在草原上越跑越远的孩子，还有狗，他的脚也在一刻不停地往前大步地走。丁家勇感觉自己的脚踏上草原了。他的心里一阵激动，也许并不仅仅因为脚踏上了草原。

太阳照耀在绿色的草原上，草原上开放着各种各样不同的小野花。草原上香得要命。是哪一种花散发出了不同凡响的香气呢？丁家勇蹲下身，跪到草原上，伏身去闻不同颜色的花，看到底是哪一种花散发的香气更浓烈。

丁家勇闻不出来。他站起身来。孩子和狗已经在草原里跑得较远了，跑到那群黑色的牦牛那里去了。牦牛群在移动，山脉就在牦牛群的后面。丁家勇大步地向着草原的更里面走去。他一直大步地往前走着。

连尕海茶面馆那里的些微的声音都消失不再了，草原上除了阳光洒散开来的声音以外，没有其他任何声音了。丁家勇觉得自己已经走出很远了，他停下脚步，回头去看尕海的三岔路和尕海的茶面馆。

他看不到尕海那里的公路了，只有尕海茶面馆还有个红屋顶。在他身后较远些的地方，那位背旅行包的日本女孩，跟着他，正在草原上走来。而在日本女孩的后面，更远些的地方，是那位中年白人男子，他也已经走到草原上了。

丁家勇没有等候他们，他回转身，在草原上继续大步向牦牛和山脉的方向走去。

他的脚下有一些鼠洞，但这些鼠洞似乎并不能阻止更强势的草原的生长。

半空中有一些鸟叫，那是些什么鸟？丁家勇说不清楚，他只顾往前走着，现在在他的脑海里，时间、客车、公路，都消失不在了。他的面前只有草原、鲜花、翠绿的山脉和远方的那个孩子。

丁家勇想尽快地追上那个孩子和那个孩子的狗，另外，他暂时也不想让后面的人追上来。于是，他暗暗地加快了脚步。

2001.8.13于合肥淮北佬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