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尕海(上)
游客们不期而遇,从玛曲乘早班车到尕海,等这一天里从碌曲发来的唯一的一班客车去尼玛寺,他们已经在尕海等了近一个小时了,现在的时间是上午9点,尕海茶面馆的老板说,碌曲的车,要11点半以后、12点以前,才会到。
尕海茶面馆的藏族老板是个老头,他头发花白,面孔黢黑——是高原上的太阳晒的——眼神略有些混浊,两腮凹瘪,说话时嘴里露出稀落的几颗牙齿,他手脚勤快,不停地伸出骨结粗大的手,把客人用过的碗盏茶具收拾到厨间去;他的老伴看上去比他还要苍老,她蓬乱的头发下部扎着辫子,皮肤也是黑黑的,满脸都是皱折,她也在一刻不停地收拾厨房里的东西,收拾好之后,她就坐在粗糙的实木桌边,两手捧起一个煮熟的大土豆吃起来,她一边吃,一边看着窗外等车的乘客。
茶面馆里还有个藏族孩子,也晒得黑黑的,大约有十一、二岁的样子,他可能是茶面馆老板的孙子,他一会在三岔路口吹口哨,一会躺到公路边的草地上去逗两条不知从哪里跑来的狗,一会坐在茶面馆门前的大遮阳篷下的白塑料椅上,眯眼看着公路的交会处和公路外的大草原。
尕海是大草原上的一个三岔路口,一共有三条路汇集到尕海这个地方来,一条路是通往玛曲的,一条路是通往碌曲的,最后一条路通往迭部和尼玛寺(去迭部和尼玛寺的路在中途分开)。尕海茶面馆面向东南的尼玛寺方向,茶面馆门外有一个很大的无顶走廊,走廊上摆放着五张木桌和五把大遮阳伞,从玛曲的车上下来的乘客和游客,有的在遮阳伞下喝茶,有的吃面——这是他们的早饭——有的蹲在三岔路口的中间,从那里可以很方便地看见草原腹地三条公路上的来车,很远就可以看到。
但是客车很少,偶尔有一辆客车从草原和绿色山脉的后面冒上来,并且开过来,要么方向不对,是去迭部的,要么就是去碌曲,或者去玛曲的。车一来,尕海的候客都不由自主地站起来,满怀期待地引颈长望,但到头来总是空欢喜一埸。
丁家勇和那位日本来的年轻的旅游调查员,还有三个穿红僧服的藏族小和尚坐在一张桌子上喝茶;四位白皮肤的欧洲人、一位三十多岁、讲汉语的女士坐在第二张桌边;另一位身体结实、脸上留着大胡子、左腿略有点不灵便的中年白人男子,他好动地经常这走走、那看看,他的同伴是一个个子较高,但较瘦的男人,他们坐在第三张桌子边;第四和第五张桌子边坐满了从草原深处骑摩托车来的藏民,他们把藏袍裹在腰间,说着夹杂有汉语的藏话,他们大口地喝着茶,或者吃着面、吃着牛杂碎。漂亮的藏刀插在他们的腰带上。
摩托车一直很多,整个上午不断有面孔黢黑的藏族汉子,高速地驾车飞驰而来,也不断有喝好了茶,或吃好了面的藏民飞车而去。他们的车后座上总会带着另一个藏族青年,要么就带一个藏族男孩。因为藏袍的原因,他们下车有些困难,也显得很笨拙;上车时也是这样,他们必得离摩托车稍远些,两只手提提藏袍,略纵些身,才能上去,这就使他们个个都显得很厚实,他们的动作像极了草原上摇摇摆摆的摔跤手。
时间似乎过得很慢,太阳明亮,但也偶尔会被碎云遮住,一位等车的藏族妇女走到公路边的草原上,她背对着尕海茶面馆、面对着草原远方的山脉蹲下去,她的大藏袍把她包裹得很严实。过了一会,她又站起来,回到了茶面馆附近。
草原上的狗早就没影子了,不知道跑去哪里了,藏族孩子无聊地在茶面馆门前的空地上扔小石子玩。
闲不住的那位中年白人男子,又站起身来,在茶面馆无顶走廊的前面东张西望地逛着,然后凑到喝茶的藏民桌边,看他们喝茶、吃面。
他站在离藏民三、五步远的地方,看了一会,试探着用很不熟练的汉语说:“你们,好,你们,在吃,什么?”一个年轻的藏民,用甘肃腔的汉语说:“你好,我们在吃牛杂碎,你吃不吃?”中年白人男子说:“我,不吃,我,吃过,早饭了。我可以,在这里,坐下吗?”他指了指走廊下的水泥台阶。看到没有人反对,他就在水泥台阶上坐下了。
太阳照在广袤的香气扑鼻的草原上,空气中飘来一阵阵草原上花的香气。
在尕海茶面馆的对面,穿过公路就是绿色和香花的草原,有一小群黑色的牦牛正低着头吃草,在牦牛们的身后,是一道波浪一样的鲜绿色的山脉,山脉看上去并不太高,也不很远,但像玛曲和碌曲的所有山脉一样,它绵亘在开满鲜花的草原上,非常迷人,恍如一个梦境。山脉中间一个较高些的山头上,还飘动着一小丛五颜六色的经幡一样的东西。
山那边不知道是什么。更大的草原?更雄伟的山脉?更多的草原上的花?在一个小时以前,在他们下了从玛曲来的客车,刚在茶面馆的茶桌边坐下时,丁家勇就看见了那道山脉,就想到那道山脉上去看看了,一直到现在,他还是想去那里看看,反正时间还早,客车在11点之前不会来的,到那道山脉去看看完全来得及。但是,他一直没有起身,一直没有付诸行动。
坐在丁家勇邻座的那位年轻的日本旅游调查员,从背包里拿出一沓稿纸,上面写满了文字,她的脸和脖子晒得黢黑黢黑的,她的黑肯家是在草原上晒的,她把稿纸平放在茶桌上,伏上去写一些字。她抬起头看看面前的公路和草原,再伏下头去写一些字。后来,她抬起头,看着丁家勇,说:“先生,我可以问你一个问题吗?”
丁家勇说:“不要客气。”
日本女孩说:“先生,尕海的尕,是什么意思?”
丁家勇说:“这是方言,是‘小’的意思。中国西北地区这里,经常用的。”
日本女孩说:“噢,我明白了。谢谢你,先生。”
丁家勇说:“不客气。你的汉字写得很漂亮,对不起,我看到你写的汉字了,不是有意看的。”
日本女孩说:“没关系。我的字写得很工整。”
丁家勇说:“是这样的。”
喝茶的藏民那里起了一点小小的骚动,年轻的藏民们已经把中年白人男子包围起来了。
丁家勇起身去看。
他站在年轻藏民的圈子外,往圈里看。原来那位中年白人男子把自己的两条裤腿都卷起来了,露出了左小腿的假肢,他用断续不连贯的汉语,向围观的人说明假肢的使用情况,他一边说,一边再把假肢装到腿上去。他用了不到五分钟就装好了。他站起来,握紧拳头,伸展上肢,挥了挥拳头,略有些拐地、有力地往前走了几步,表示他并不惧怕这些困难,然后,他一步一步地走过似乎是空空荡荡的公路,走到了公路的那一边。
尕海茶面馆这边的许多人都看着他,大家都没有事干,茶面馆的藏族老板也用略带苍茫的目光,从窗里看着他,那个孩子站在台阶上,也在看他。
中年白人男子走过了公路,在公路边站住,看了看两个方向公路的深处。
他突然坚决地向草原走去,他走上了草原,也许草原上有点不很平整,他的假肢显得稍有点费力,他走了十几步,也许有什么事情要发生了,也应该有什么事情要发生了,这是大家的预感,好像也是大家的期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