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忘了你心中的那只老虎——《少年派的奇幻漂流》札记
(2012-12-02 17:01: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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杂谈 |
在人生的某个时刻,你会突然感觉到生命的幻灭无常,于是,你发现只拥有此生是远远不够的,你想要追寻永恒,渴慕生命被一只有力的大手托起。这或许就是信仰的缘起。一旦这扇信仰之门被你敲开,你也就打开了人性的潘多拉盒子,从中飞出贪婪、嫉妒、情欲、仇恨、纷争、败坏、痛苦、堕落等形形色色的恶魔,它们用各种各样的诱惑和攻击,试图让你臣服。在这个时候,你很恐惧,说不定也很享受,但一定要记住,千万不要匆忙地盖上盒子,因为就在这个盒子的底部,还有爱、正义、光明、希望等美好的东西在等待着你。在这个时候,你所要做的,就是继续坚持,继续信,继续追寻。
《少年派的奇幻漂流》,讲述的就是一个执着追寻信仰的故事。在人生的某个时刻(嗯,这个时刻对派来说比别人来得更早),少年派开始觉得父母、亲人、师长所教给他的理性、冷峻、权衡、抱负乃至对生活的热情,都不足以解决他对生命的疑问和困惑。他不再满足于通过背诵圆周率小数点之后的数字,来证明自己的尊严,而只想以那纯真好奇的孩童心灵,去热切叩问信仰的真谛。派逐渐信上了印度教、基督教和伊斯兰教,当大人们告诉他一个人不可能同时是一个印度教徒、一个基督教徒和一个穆斯林时,他说,“我只是想热爱上帝”。上帝是什么?上帝即是信仰的全部目标,是能把人的生命托起来的大手。少年派不关心以什么样的名分来信仰,他注重的是信仰之实。
他信了,信得让周围的人们吃惊。然而,他是否知道自己的信有多纯正,知道自己的信到底有多深?潘多拉的盒子还没打开,信心的考验还没来临。直到他遭遇那场海难,真正的故事才开始上演。他被抛在了救生艇上,就像一个人呱呱坠地,被抛在了冰冷的宇宙当中。是的,生命始于被迫,而人追求自由与信心的旅程,也只能在这样的境况之中展开。
少年派所被迫面对的,是一个更残酷、更无法逃避、更不得不挣扎回击的处境。劫后余生、惊魂未定的他,马上就目睹了系列的残杀。救生艇上的那只凶狠的鬣狗,撕掉斑马的腿,活食斑马的心脏;它接着又咬死了一只猩猩。最后,老虎帕克从舱底跃出,瞬间结束了这条恶狗的性命。接下来,在海上漂流的两百多个日日夜夜,少年派和这只猛虎之间,经历了相互戒备、划定边界、生死与共、相依为命的过程。救生艇上的老虎,让派随时处于被袭击的危险当中,但如果没有这只老虎的存在,派将很难熬过孤独绝望而存活下来。
尽管这个故事很不幸,但结局毕竟是令人欣慰的,其中人兽共度难关的传奇,非常投合人们对勇气、坚韧和友爱等美好德性的期待。然而,这只是这个海上漂流故事的一个版本。在此之外,故事还有另外一种过程和结局,它更加惨烈和震撼,并因此也似乎更符合人性在那种状况下的真实抉择。获救后的派在事故调查者的追问之下,透露了那个版本的真相:有四个人进入了救生艇。其中凶恶的法国厨师杀死了摔断腿的水手,接着又杀害了派的母亲。最后派杀了放弃反抗的厨师,并以他的肝脏和肉为食。显然,这个故事中的人物对应着前一个故事中的动物:厨师就是鬣狗;摔断腿的水手就是斑马;派的母亲就是猩猩。而派是谁呢?他就是那只老虎帕克。
这两个版本的故事,哪一个更加真实?答案或许取决于你更愿意面对什么和逃避什么。可是,在信仰面前,在生命的生死抉择面前,人实在无处可藏。很多时候,人被迫卷入,所以只能卷入。你落水了,你必须抓住某种东西。事实上,在这两个版本的故事之间存在着某种内在的、深刻的和紧密的关联,它们就像老虎帕克的眼睛,在逼视着我们的内心。忽视任何一方,或者将二者割裂开来,我们对信仰的理解都将是残缺的。原来信仰就是善与恶、美与丑之间无尽的交战历程。追寻信仰的道路诚然光荣,但就像霍布斯所描述的自然状态那样,你无法带着荣耀踏入信仰之途,相反,信仰源于对生存充满恐惧和敬畏,源于你被海浪和磨难打碎了一切骄傲自大。
一个人会在信仰面前变得谦卑和渺小,却又会因为这种信仰而重新变得伟大。没有信仰,你会以为你的内心要么是高山、海洋、天空,要么是虚无、冷漠、深渊,你的内心成了全有或全无、全是或全否的状态;有了信仰,你才真正看到内心之外的世界,也透过这个世界看清你的内心。尽管广袤无限的存在会对你形成窒息的压迫或征服,但你的狭隘经验必然会在强劲昂扬的信仰呼号中开启另一种亮光、恩典和可能。信仰是绝望与绝对的碰撞,就像派的遭遇一样,他先是被剥离得一干二净,接着被迫从素食主义者改变为肉食者,接着,更可怕的,像在第二个版本中那样(也像食人岛的隐喻一样),他可能被迫吃同类的肉。突然,信发生作用了,他在刹那间被警醒,像保罗被耶稣的闪电所击倒,也像亚伯拉罕急忙丢弃准备杀害儿子的屠刀。派记忆中的两个故事就此合二为一,就如他躺在病床上所说的那样,“这个世界并不是它本来的样子。它是我们所理解的样子”,这,难道不是信仰最有力的宣告?
是的,正是信仰带着我们去理解所生存的世界,当然不是按着我们自己的主观好恶去理解,而是借着神性的眼光来理解——借着神来定义我们自己,而不是去定义什么是神。这是一种生命的逆转,从自以为是和自以为义中逆转,从自己习惯已久的生活框架外逆袭。信仰因此伴随着怀疑,怀疑自己,以及被人怀疑。没有怀疑就没有信,但怀疑必须在某个地方止步,否则一个人的生活就无法前行。少年派对所有这些,都有纯真的灵性领悟,然而,只有通过海上的漂流,猛虎的相伴,残酷的人性真相,他才能将这种领悟深深烙在自己的灵魂里。
我必须承认,作为一个法律人,我的职业思维和学术训练,使我更加熟悉第二个版本的故事。极度困境中人吃人的悲剧绝不是虚构,人类历史上的确发生过许多类似的真实案例。连续几年,我都和不同的学生用大量时间研讨《洞穴奇案》一书。在这本书里,被困洞穴的几名探险者为了度过生存危机,以掷骰子的方式杀死其中一人为食。该判他们死刑吗?围绕这个案例,富勒和萨伯为我们提供了十四份法官的判决,它们理由各异,结论不同。法律人更关心正义问题,但正义如何实现是永恒的难题,充满争议。人类所身处的社会世界本身就是一个巨大的洞穴,在终极正义到底是什么没有唯一正确答案的情况下,人类必须为应对生活而做出决策。没有谁是正义或正确的化身,但有一些不公是显而易见的,我们有责任为减少不义而作出努力。尤为重要的是,我们必须为自己的结论提供理性的理由,比如要运用功利主义、自然权利、法律规定、社会民情等理据来为我们的正义裁判作出论辩。这正是《洞穴奇案》的法官们所做的事情。
正义没有答案?大多数人显然对于这种状况极为不满。为了给生存一个可靠的根基,我们需要答案。我们再次开始了追寻永恒的信仰之旅。带着对凶险的人心和现实的恐惧,这种追寻的起点,竟然是面对所信靠的对象上帝,发出全面的抱怨与质疑。全能美善的上帝,为什么要创造或容忍一个邪恶败坏的世界?为什么现实中总是恶人当道,好人受苦?的确,纯真的信仰不是自我安慰的麻醉剂或鸦片,心灵的宁静也不建立在回避现状的自欺欺人或掩耳盗铃的基础之上。这样一个神义论的问题,一个信仰的核心问题,使我们无法再局限于后面那个故事,我们不愿被正义的托辞所困死,我们必须将它和前面一个版本的故事结合起来。善恶的冲突,由此被带入有关爱恨的纠结当中,人在饥饿惶恐时与外在世界的斗争,也由此被转化为人在面对人性荒漠时与内心世界的交谈,转化为灵魂的省视和拷问。因为有了信仰,残酷的土壤里开出了爱的花朵。
事故调查者的态度代表了我们在信仰面前的某种普遍的心态:他们追问第二个故事,是因为他们对正义的关注大于对爱的关注,因为没有正义就缺乏安全;他们又无法接受第二个故事,是因为他们隐约意识到每个人心中最柔软最需要安慰的部分,只有第一个故事才能提供。所以,让我们回到第一个故事那里。这个故事中的核心问题在于,那只猛虎意味着什么?它不完全意味着兽性,兽性的主要体现是那只鬣狗;它也不完全意味着野性,这里的生存危机早已压过了摆脱一切束缚的激情张扬。老虎是另一个派的形象,是他心中早已存在但长期被遗忘的另一重本相。在茫茫大海中的救生艇上,派终于有机会面对自我,发现自我。派与老虎相依相存,意味着派与自我建立了全新的关系。派必须面对这只老虎,就像他必须面对自己的心灵。与虎相伴很不轻松,和内心交谈也非常艰难。这就是老虎帕克存在的价值。耶稣曾经对门徒说,你们如果不放弃一切,就不能来到我这里。现在,派已经一无所有了,于是,他只能来到上帝面前,于是,他发现了内心的老虎。这到底是不幸,还是幸运?无论如何,我们总得从苦难中学到些什么,否则这苦难就真的白白承受了。
老虎不是恶魔,它是复杂的自我。它与派之间交织着的爱恨情仇,正如一个人内心时时涌现的争战和煎熬。老虎本身也不代表着爱,但一个人如果忘却内心的这只老虎,爱就很难发育,很难成为人类终极的拯救。重要的是,在这只孤舟上,猛虎帕克和少年派同受束缚,同担苦难,他们有着同样的绝望和悲鸣。他们挫败对方的狂妄,互相安慰,互相扶持,互相占有,然后分道扬镳。在这里你会发现一种有关生命意义的真实奥秘:你从来不是和别人在斗争,你是在和自己斗争。你从来不需要向谁证明自己,你只要信,只要抓住,只要明白,时间本质上就是一种幻觉,但事件、偶遇和惯例本身,却能预示着永恒。
派和老虎终于得救了,离别的时刻,老虎帕克再没回首看他一眼,而是向着丛林走去,永远从派的生活中消失。派心中积郁的情感瞬间爆发,他嚎啕大哭。这样的离别方式,再次打破了他对形式、秩序、和谐和庄重离别的执迷,老虎帕克教给了派最后一次关于信仰的功课。他没有被抛弃,他只是必须重新出发,因为信仰没有一劳永逸的答案。发现内心的另一个自我非常重要,但这个自我,只是信仰的阶梯和桥梁。我们不要忘了心中的那只老虎,却不能因为这只老虎,而忘掉了那更重要的依托,我们所信靠的上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