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坛,因他而精彩

年轻上学时,对于史铁生的作品我们也都有好感。但那是八十年代初,文学群星璀璨,爆发式地出现了一批好作家、好作品,应接不暇。我们更关注的,是那些紧随热点、惊心动魄的文字。所以,史铁生,只算是百花园中的装点,注意到,并不特别地留心。而且,隐约地,还觉得他能在文坛上有影响,或许因为他的身体残疾,就像有些作家,因为地域、民族或者什么其他原因,受到特别关照一样。
工作后,忙于生计,便无心于文学,除了偶尔追追剧。直到后来换了单位,本性难移,在生命中便又给文学腾出了些空间。只是此时年已半百,趣味与年轻时大不相同,就像鲁迅先生所说,人过了四十岁,便会穿起方口鞋。不再追求惊心动魄,更喜欢恬淡闲适。看了一大堆、写了一大堆随笔,多少有些心得和感悟。2010年,史铁生去世,有不少纪念文章,便想到,似也应该留他一点东西,便网购了一本纪念版的《我与地坛》。不料,这本仅十多万字的小书,给了我深深触动,打乱了我心中散文名家们的排序,史铁生,一跃站到了前排。
“地坛离我家很近,或者说我家离地坛很近,总之,只好认为这是缘分”。史铁生用这样的回环隽永的开头,谈到了他与地坛的宿命。
也许对于一个可以昂首阔步的人,世界是宏观的,展现出的是磅礴的姿态。而一个失去双腿、扶着轮椅,仅可以在一个角落中观察思考的人,这世界则是微观的,只能在细微处体验。因此对于史铁生而言,地坛这“园子”的一草一木,一阵风,一片雪,一滴露水,一只蚂蚁,一句过路人的话,都会让他感怀于心。但他并非大段地、无休止地专注于描写这些细微,而是形象精准,恰倒好处地,写出了风花雪月、花鸟虫草与一个残疾的读书人相契合的感受。
“蚂蚁摇头晃脑地捋着触须,猛然间想透了什么,转身疾行而去”,“露水在草叶上滚动,聚集,压弯了草叶轰然坠地,摔开万道金光”。
蚂蚁想透了什么,正如他对人生的不断思考,是宇宙级的,像兰亭序像赤壁赋。而一滴露水,能轰然坠地,能摔出万道金光,也不是寻常的耳目所能感知的,必是一个寸步难行却又心存高远的人所体会出的特有的意象。
怀念母亲,是史铁生散文中的一个重要主题。《我与地坛》用了很多篇幅写到“母亲”。我无比钦佩他如此精准地把握一个母亲面对一个不幸的残疾儿子,在那些令人感动的细节中,所表现出那种基于深切的爱之上的纠结心态。
“曾经有过多回,我在这园子里待得太久了,母亲就来找我。她来找我又不想让我发觉,只要见我还好好地在这园子里,她就悄悄转身回去”“有一回我坐在矮树丛中,树丛很密,我看见她没有找到我;她一个人在园子里走,走过我的身旁,走过我经常待的一些地方,步履茫然又急迫”
“多少年来,我头一次意识到,这园中不单处处都有过我的车辙,有过我车辙的地方也有过母亲的脚印”。这一节的结尾,与那“茫然又急迫”的步履相呼应,给人深深长久的感动和回味。
写到这个“园子”、写到母亲的,还有《合欢树》,我认为这是史铁生的传世之作。虽然他对母亲的思念沁入骨髓,但他没有撕心裂肺,呼天抢地,哀骨毁立。也不像有人用颂圣般的描写去歌颂自己母亲的伟大,以至于让别人总怀疑自己母亲渺小,或是为没有达到那样的母子情深而惭愧。他笔下的母亲,亲切而又有分寸,让每个人都能感知和接受。正如《我与地坛》靠精准的细节描写来打动人一样,在《合欢树》中,他把感情控制得更好。就那么平淡地叙述,“喝东家的茶,吃西家的瓜”,正如他想去也可以去、又最终没有去后院,看看那株合欢树一样,传达给读者的,是种淡淡的、控制中的,哀而不伤,引而不发的情感,不肯放纵闸门,只能让它在时间里河流里慢慢地流淌,但每一股流水,都有无限的韵味。
书中有他的几幅照片,开朗地笑,略感一丝不搭,但想来,从绝望中敲开一扇希望的门,让阳光照射进心灵,这种笑多么地来之不易。是一种大彻大悟的容颜。
散文有若干写法。投枪匕首式的,我这把年纪是无论如何不喜欢的。假模假式地抒情怀旧,更让人生厌。还有那些鸡汤,谈哲理,说教性的文字,心里总是泛恶心,看也不看。我一直崇尚的是恬淡,比如汪曾祺的那些随笔,那些生活中的琐事,喜欢他闲散的生活态度,和自然潇洒清流淡痕的文笔。但仅是恬淡,毕竟是小趣味,把握不好,还会成为甜腻。而史铁生的文字,是在朴实恬淡的叙述中,揉进了人生的深刻体验,较之于前者,有一种忧伤沉郁,像在恬淡中,滴了一滴清油,多了点味道和浓度。不假,史铁生是一个残疾人,他的作品中确也离不开他的残疾,他的轮椅,残疾带给他不同常人的认知和思考,但是他作品成就则绝不是因为他的残疾引来同情,不管从何而论,他都应该赢得尊荣。
眼前,地坛的这“园子”已不再荒芜,到处拾掇得整整齐齐。就在这个春日融融的中午,我在园子独自行走,在参天古木旁,在僻静的草丛中,寻觅他的车辙,体验他的气息,还有,那位母亲“茫然急迫的”脚印。
有位朋友呼吁,应该在地坛的某一角,为史铁生塑一尊铜像。是一个好主意。他的相貌、气质和灵魂,都可塑。就是在轮椅上,掩卷沉思,忧郁和迷茫的样子,或者,就塑他躲避着母亲寻他的目光的那一刻,都会很传神生动。那样,我想,会更多的人来拜谒地坛。但遗憾,至今并没有人来做,在这个的园子里,甚至没有任何关于他的印记。不知是因为他不够“格”,或是还有什么其他原因。来过地坛的帝王将相或许不少,但如此留恋地坛,书写地坛,与地坛相伴并注满情感的作家,却只有他一个。他会活在我们这代人心中,只是担心下一代、或者下下一代,人们就会忘却。忘却了他,地坛,也就少了一段故事,少了一份温情,也自然就少了那份精彩。(2022.3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