喜　哥

散文

大舅母一生中得了六个儿子，却偏偏没有一个女儿。

也许是“物以稀为贵”的道理，我成了大舅家中的“宠物”。

我虽是独生女儿，但父母是双职工，常常是早上醒来屋内已是空无一人，我便去大舅母家找饭吃。虽无什么佳肴，但大舅母能将粗茶淡饭做得极有“风采”，这些，是我那月月捧回一张奖状的妈妈很少做到的。

舅舅、舅母爱我，几个表哥也都喜欢我，但最喜欢我的还是大表哥，他乳名叫喜子，我便喊他“喜哥”。

舅母的烹调手艺，几个表哥对我的温情，对一个五、六岁的小女孩来说，无疑是一个欢乐的世界，所以，在我读小学前的那段时光，大多数时间是在那儿度过的。

十五岁的喜哥冬天穿一件舅母的花袄改做的棉衣，尽管舅母花五分钱买一包蓝颜料染了，但那花还分明看得出来。也许是为了御寒，也许是嫌衣服过于肥大，喜哥习惯用一条蓝布带捆在腰上，远远看去像个小老头。他上学背一个舅母自己缝制的蓝布包，里面除了几本课本，最珍贵的便是他当营业员的爸爸用硬纸板给他做的文具盒。喜哥用彩纸将文具盒糊了一遍，非常好看。喜哥珍爱它，从不让人碰的。但是，每当我去了，他总是从书包里拿出来，让我同他一起欣赏文具盒里的“宝贝”。那里面有几颗非常漂亮的彩色卵石，是从家门口不远的小河里捞来的。还有一支深紫色的钢笔，是我姨妈送他的，在几支原木铅笔中熠熠生辉，像一个漂亮的小公主。听喜哥说，他极少用它，怕用坏了。我当时听完便大人似地告诉他：“喜哥，等我长大了，挣了大钱，先买一支钢笔送给你。”他当即便刮了一下我的小鼻子，说：“妞妞，等你长大了，喜哥也去挣比你还大的钱了。”他边说边从文具盒里找出一块蚕豆皮大小的橡皮送我，同时还把他画的一张画也送了我，那上面画的，是我抱着大花皮球的调皮样子。

由于家境不好，八口之家只有大舅一人工作，且收入微薄。喜哥十岁才上小学,读到五年级时，他已经十五周岁。虽然喜哥比同班同学大好几岁，可个子却比人家都矮。但是，他袖子上红红的“三道杠”是极为令我眼馋的，常常央告他让我戴上“风光”一会儿。喜哥破例让我戴了一会儿，但条件相当苛刻，不能用手去摸，因为他自己也非常珍惜。一回到家，他便将“三道杠”摘下来，放进他的宝贝文具盒里，他怕大舅母不停地吩咐干活而弄脏了。所以，在我幼小的心灵里，那红红的“三道杠”是神圣不可侵犯的。

最令人惬意的是夏天，喜哥将一罐头瓶子系上线绳，一手提它，一手领我，去小河里抓鱼、抓虾、抓小蝌蚪。小河离舅母家极近，走一会儿便到了。一到这里，喜哥一反平时少言寡语的样子，变得活跃异常。对于这条河，对于这河上的小石桥，以及清清水中大小不一的杂花卵石，还有那些傻头傻脑机灵尤甚的鱼们，他说起来如数家珍。关于家乡卧龙河的童话，都是喜哥告诉我的。关于那小河，那小河里的故事，曾无数次进入我的梦，进入我淡淡的诗情。

十六岁的喜哥终于小学毕业了，以优异的成绩考上了家乡唯一的一所中学。接到录取通知书的那天他高兴极了，牵着我的手去看他未来的学校。那天，我穿一件淡绿的连衣裙，小河也被映得绿绿的。一路上，他唱了他所有会唱的歌，唱得动听而又迷人，令小小的我神魂颠倒。沿着那小小的卧龙河，那条属于喜哥的小河，我们来到喜哥未来的学校门口。这里也有一座用石板铺成的小桥，那河下的流淌是我们摸鱼地方的下游，只是这座桥不如喜哥家门口那座稳当，人一上去，还摇摇晃晃的呢！我吓得不敢走，喜哥便抱我过去了……

记得他当时还说：“妞妞长大了，好沉呀！”是的，六岁的我已长及他的肩头，只是他老不见长，兄弟六人中已有四个弟弟比他高了。

可是，那座让喜哥看了几回又寄托了无限希望的中学，终究没有能够让他坐在教室里读书。大舅的单位招收营业员，条件不高，小学水平就可，所以，舅母便让他辍学了。因为，家里靠大舅一人微薄工资实在难以维持生计。可喜哥不愿去站柜台，他希望去读书，他不敢违抗父母的旨意，只有默默地躲在无人处落泪。

在喜哥去上班的前一天，他又领我去了那所中学，只是这次没有了歌声，没有了蓝蓝的天际，没有了绿绿的河水……我们在校门口站立了很久很久，喜哥难过的样子令我心痛极了，但那泪水却没有掉下来，他也没有再抱我去过那桥。

喜哥做了一年营业员没高没胖，我却背上了书包。每天我们都在路上相遇，喊他，他便抬头淡淡一笑，随后步履蹒跚低头赶路，还穿那件蓝色破棉袄，我回首再望，奇怪他怎么不长高呀！

喜哥再也没有领我去那小小的卧龙河。有时，我放了学独自去那地方玩耍，看见一些十几岁的男孩子在水里嬉闹，将一条清清淋漓的小河搅得混浊不清，将个小桥流水画一般的世界搅得七零八碎，将我那童年美丽的梦境搅得不再归来……面对这些，我哭了，哭得柔肠寸断，哭那河水清清的日子，哭那小河属于喜哥的日子，哭那小河面上喜哥迷人的歌声……

注：此情节已经被我写进了我的长篇系列小说《女人网三部曲》之第一部《风网》中。现在，这部小说已经被我改编成了剧本《风中女人》。

1991年11月13日　《厦门日报》第3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