隐于城中的心·小友师国骞评论一篇,感动!!写得很好
(2017-09-05 14:44:05)隐于城中的心
——陈鹏《禄莨》读札
◎师国骞
云南青年小说家陈鹏的短篇小说《禄莨》(《青年作家》2017年第7期),是他近年来一直以“十余年记者生涯的真实遭遇提供燃料,再用过剩的想象力点燃”[1]的“记者手记”系列新品之一。陈鹏之前的同系列中短篇作品,语言硬气,虚化处理事件,匠心的先锋叙事布局如质量加速度产生的内驱力般,牢牢牵住读者的鼻子,更重要的是作品饱含城市情节,对城中的小人物塑形绘心(关照现实),放之后现代扩张之城皆准,《禄莨》读来也是这样一篇佳作。
一
“禄莨”是陈鹏虚构的一座云南小城,“现实酷似虚构”[2],虚构又是多么酷似现实。此城中,一本地“名记”潜入淫秽表演场所(名为“蓝宝石”),因不懂节目中途人人要加钱才能续看的规矩,被人揭发并罚上台跳脱衣舞,“他解开纽扣。第一颗,第二颗,第三颗。泪水蒙住了双眼”[3],后来不知是不是这名记者践行了撰写《闹市区惊现淫秽表演》报道的想法,警察见报出动警力端了窝点。但如果仅讲述此般一个俗套的“扫黄”故事,且是一个留有诸多疑点,如记者的信息来源、报道是谁撰写、警方如何部署捣毁“黄窝”,都是不透明的,这样遗有余力的处理会使得读者有阅读的焦虑(“隔”的感觉)。陈鹏何为?他在“扫黄”一条轨道里,置入了另一主线:“蓝宝石”常客、黑摩的师傅张正武(第一人称“我”)痴迷舞女小茉莉,在一次表演结束后终于去小茉莉住处约出了她,意外的是这次出行竟使得她避开了警察的黑夜抓捕,当张正武打探究竟回到摩托旁边时,小茉莉消失了,以他在她住处等待结局。
陈鹏认为,小说“讲一个故事远远不够,或者,小说真的可以不讲故事,甚至,小说开始的地方正是故事结束或没有故事的地方”[4],“是人性和人心的幽暗和隐秘吸引了我们”[5],但这并不意味着与故事对峙,他用一贯钟爱的主线交织法,将两股线在一空心针上织合,故事就是根空心针。所谓“空心”,是有所为之,陈鹏所做的,是在小说以讲故事为传统的基础上,与故事保持相对独立的关系,即淡化小说对故事的依赖。整篇小说无法读到跌宕起伏的“扫黄”故事,能读到的是记者潜伏时的独白,张正武、小茉莉的独白与对话,这些就像室内醒目的家具,而故事以及环境描写则是隐约但又确实存在的墙涂料背景。语言离故事存在距离,故事离人也存在距离,陈鹏是把关于人心的那部分质量加重,在类似离心器的写作速率中完成作品,让读者滑向人心。
二
原本“以盛民也”[6]的“城”,出现了断裂,这个断裂好似巴别塔事件后,人类仍然吃盐,但语言已不通(断裂)。这个在记者看来是块禄莨城中病怏怏的腐朽之地的蓝宝石,却在城民中有一拨和张正武一样“身上的夹克和西装都土气、邋遢、脏”、“吃碗米线也抠抠索索的”[7]的穷男人们深爱这样的“如梦似幻”的城市断裂处,在这儿,用张正武的话说,“让我们这些流着臭汗挣钱的男人还像个人,不光是卖力气抡膀子的憨锭。”[8]小说中的“我”——张正武,底层城市人中的一员,“我明明可以攒钱直接找鸡,何必来这看蓝宝石?”[9]陈鹏以张正武为“我”的底层视角,能有效避免微言大义的上帝视角的单薄,了解城的断裂处,张正武这样的久居者以及小茉莉这样的落脚者显现自身也就是在显现断裂,在裂缝里,记者是闯入者,带有僭越性,当作一个问题来看色情表演,他此行的任务,就是如同尼埃普斯般拍出第一张“照片”:现场五六十人的本地底层身份、小茉莉的裸体,然后撰写“大稿子”,“会引发轰动的,报纸销量大增,热线几乎打爆”[10],同时其中的警示意义会“让你深信混乱的世界还能变好”[11]。《中华人民国和国刑法》第三百六十五条指出:“组织进行淫秽表演的,处三年以下有期徒刑、拘役或者管制,并处罚金;情节严重的,处三年以上十年以下有期徒刑,并处罚金。”蓝宝石是禄莨城违法的断裂处,坚决取缔是理所当然的。陈鹏做的正是在蓝宝石被取缔前的九千多字里,写出其中的痛点——副标题的民谚“辛辛苦苦,总是白忙”[12]。张正武一干“台下黑压压的男人们,在昏暗中躲藏又暴露的邋遢男人,在光天化日之下营养不良又猥琐不堪的男人”[13],白天辛苦挣钱,每隔三天晚上就来蓝宝石交出血汗钱以寻求性的视觉满足,是一次白忙;张正武鼓起勇气约出小茉莉,但小茉莉最终消失,是一次白忙;张正武下决心跟随蓝宝石前往楚雄,但它被提前取缔,是一次白忙;辗转于多处的蓝宝石团伙最终落网,又是一次白忙。“白”意味着尼采式的“人类从中心向X滚动”的虚无,而这种体验渗出的痛点究其原因,是对“城”认识的纠结:“我们煎熬着仇恨着却又无法脱身的城”[14],本无牵无挂的张正武暗下决心第二天就随着蓝宝石“逃离”禄莨城未果,终是幻想,以他为代表的渺小的城中人,心有余而力不足,城墙似乎从来都存在,一堵既是好死赖活的内在防守、又是布满痛点的心灵几何墙。
三
陈鹏在创作谈《灾难之下,岂有“完人”》中说“小说家的本事绝非传达非黑即白的道德观,它关注的,或借机关注的,恰恰是‘大事件’背后复杂多变、诡谲难测的人心。”本短篇无疑是对他小说理念到位的诠释。文中,当记者被惩罚上台跳脱衣舞时,他没有示明自身正义身份的勇气,反而有了吊诡的心理独白:“没给钱,撒谎,当然要接受惩罚---多公平啊。这岂不就是正义?”[15]依我看,这并非正义的贬值,而是种对“正义”的朴素认知,即社会道德之外的人的行为,是否具有交换等价物的公平?言是否可信?人的动物性不断告知自己生存需要可靠环境。在淫秽舞场的特定场景中,记者瞬间潜行在社会约定俗成的正义之下,进入了“地下”公平正义的密道,发出些隐秘的、常识的思考之动静。陈鹏并没有将记者塑造为宁死不屈的“战士”形象,尊重个体,尊重情理,尊重人的精神遭遇崩溃的语境。张正武妄想“我想带她走,或者干脆一起死了算了,人反正要死,早死晚死都是个死。”[16]看见蓝宝石被取缔时,张正武爆出了粗口“狗日的”,骂撰文的记者,心中想道:“记者懂个球,他哪里晓得,男人到了晚上总要有个去处,哪怕是20块钱的去处,哪怕是我们这种男人。”[17]就像陈鹏之前的中篇《不准掉头》,意义并不停留在教化莫像有妇之夫李果去出轨师妹,在婚外情之上,李果及其妻子、方静,三人神秘诡异的心灵世界才是陈鹏的发力所在。《禄莨》也是如此,并非单纯教化读者莫组织、参与色情活动,否则难逃法律制裁,在这之上,记者、舞女小茉莉、观众张正武三人的精神分析才是耐人寻味。值得注意的是,这样做的前提,是陈鹏有海德格尔认为的“真理之自行置入作品”的自信,然后把一个个正义的真理外化为系列事件,通过他谙熟的行文时视角切换、双线结构的破碎之处让真理发生,而这种发生是隐性的,给予了读者自我抉择的权利。
对陈鹏小说的批评,有种声音认为他的小说放弃了价值判断,在我读来,陈鹏的小说是艘航行在公海的舰艇,最终停靠的港口(结局)即是判断,如蓝宝石的取缔,又如他另一中篇《闯入者》中隐晦的暗示李果将对意外来昆的初恋和私生子负责,在这自然地停靠之前,陈鹏以那些身上积攒着稠密的、且意义迥异的现实的主角触发读者社会性思考、敞开式阅读,为正义和真理一辩。
尾语
《禄莨》是陈鹏面对不可回避之“城”的回应,是对中国城市文学的发轫。陈鹏写作的野心,是让读者认识到新时期来“城”之所以遭受诟病,其一是城市现代化有无法遮蔽的瑕玷;其二是完全沦为城市物种的城中人,携带幽暗的人心隐于不为人知的城市角落过着日子。陈鹏秉持观察者的批判精神,穿梭于城中人心密道,但又像在小茉莉住处等她且坚信她会回来的张正武,陈鹏、我和他一样,都有祈盼,都坚信城市会有后福。
【注释】
[1][4][5] 陈鹏:《陈鹏创作谈——小说的自由与隐秘》,“红豆杂志”微信公众号344期,2016年5月。
[2][3][7][8][9][10][11][12][13][15][16][17] 陈鹏:《禄莨》,《青年作家》,2017年第7期。
[6] 许慎撰,徐铉校订:《说文解字》,中华书局,2013年7月。
[14] 陈鹏:《进入,还是逃离》,《大益文学·城》,漓江出版社,2017年1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