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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益文学》2017年第二辑《城》·短篇小说·与以色列作家凯雷特打擂台之作《再见,马拉多纳》

(2017-03-22 12:00:31)

 

说明:惭愧,在自己的阵地上发了自己的作品。但,举贤不避亲嘛,何况是“对垒”栏目,难选稿子,只好赤膊上阵……“五四”便有此例,主编常常按耐不住非写不可拔刀相助,更何况,拿了最低稿费。哎,但此风,就此为止。虽然,我如此喜欢这小说。抱歉了!!

 

 

 

 

(短篇小说)  再见,马拉多纳

 

// 陈鹏

 

 

 

迭戈·马拉多纳要来中国啦!

据《体坛》、《足球》两大报纸证实,马拉多纳将以阿根廷国奥队顾问身份协助主帅巴蒂斯塔(他的好友兼队友)参加北京奥运会。报上说,马拉多纳是为一支才华横溢的青年军督战,也为下一步接手阿根廷国家队提前热热身。

 

闷热的七月,T62次带着小子从昆明出发了,车速慢得像在大地上梦游;进入湖南才越开越快,风驰电掣的哐当声把山脊一层层剥开;大地不再是铁锈色,而是黛青,像废弃的茶叶;丘陵环绕荆棘,麻头雁排成一字;阴影在旷野中疯跑,偶尔闪现的溪涧绿如翡翠。向北,不断向北。风里充满厕所和铁轨的臭气。祖国的心脏。天安门广场。故宫长城。小子在电视上见过,它们大得像整个国家。连续三天,他以方便面充饥,直到进入河北才要了一份二十元的盒饭。几个小时后,小子已置身北京火车站站前广场,汹涌的人群让他惊慌失措――长这么大,还从没见识过这么多人呢,这么多活生生的人。他们奔走,打手机,说话,撩衣服擦汗。没人看他一眼。太阳喷着流火,真热啊。没走几步就喘不上气来。他挤到广场边,向一位协管员询问奥组委怎么走。奥组委?这个五十出头的男人腋窝四周全是汗。我靠,奥运会还没开始呢。懂了,来见识鸟巢的对吧?于是男人把线路写他手心里:火车站、2号线,建国门转5号线,惠新东街转10号线,奥体中心。鸟巢。记住了?小子点点头。男人指了指马路对过地铁口,那儿,快去吧。三块钱,随便倒腾,想上哪儿上哪儿。他扭头就跑,迎着层层叠叠的热浪和体臭。男人冲他大喊,嘿嘿,你妈没教过你谢谢俩字吗?

 

地铁里的人也一眼望不到头。窒闷的空气里有煤灰味垃圾味腥湿味。原来,火车不单在大地上狂奔,还能像潜水艇一样钻到地下。他使劲插进人堆,右脚针扎似的疼。是昆明买的新鞋,脚一定破了。黑暗和灯光飞速交接,隧道墙上出现奇妙的动画广告,“新世纪大宅”、“美时美刻的肌肤捍卫者”……液晶电视里出现一只可爱的绿豆青蛙,但是车内无数冷漠的面孔与戏谑的眼神表明,他们早就对它腻烦了。每天坐地铁的人,每天,要跑多少公里?雍和宫站,一个漂亮的白裙子姑娘戴着耳塞紧贴着他下了车,赤裸的手臂掠过他的脸,幽香恍如幻觉。她快步融入人流,消失了,再也看不见了。车到建国门,手心里的字迹褪了许多。右脚越来越疼,害他错过了站。只好从芍药居坐回去。他一点儿不难受,反而兴奋不已。终于把鞋跟踩平了,右脚舒服多啦。钻出10号线,小子被远处的鸟巢镇住了――钢铁的白垩色反光紧绷绷的,像一块巨冰。小子想象马拉多纳就在里面,就在足球场上,带领一帮阿根廷小伙奔跑、射门。他激动起来,沿地下通道过街。鸟巢正对出口,大得没法看清。

一个年轻的志愿者告诉他,离奥运会开幕还大半个月呢,现在场馆封闭,张(艺谋)大导每天彩排,哪有什么阿根廷队?他问对方,他们在哪?对方答,操,你问我我问谁?他眯缝着通红的眼睛打量小子。哪来的你?昆明。小子说。我靠,云南!可以啊。那么大老远---我来见迭戈·马拉多纳。对方笑了,知道这哪儿吗?他龇牙咧嘴、像蛇一样咄咄逼人。这是北京,是鸟巢,我操。知道。小子说。你知道?我看你不知道。我们每天陪张导熬夜,三天就睡了6小时。他盯着小子黑瘦的脸。马拉多纳是吗?志愿者前后张望。瞧见了?来只冰激淋我就告诉你。小子扭头看,不远处一顶红色的“北京欢迎你”太阳伞下立着硕大的冰柜。去呀,还愣着?小子算了算口袋里的零钱,咬牙走到太阳伞下。一只冰激凌花了整整十块。他趿着鞋劈里啪啦跑回来。志愿者接过去,扔掉盖子,抓起小勺,相当享受也相当夸张地狠吃一口,那架势像要把小子也一并吞掉。来一口?小子不吭声,喉咙火烧火燎的。小勺子里的东西比指甲还大,又软又水灵。没门!志愿者哈哈笑了,将小勺子收回去。马拉多纳是吗?那你听好咯---地下通道去对过大街,往东,第一个十字路口,右转,天蓝色屋顶那儿就是。记住了?小子脸上的汗水滴滴答答往下淌。别那么瞅我,不用谢!年轻人皱着眉头,去,快去,还愣着干嘛呀!小子调头就跑,进地道,出地道,上大街,一路往东,再往右。回头时志愿者不见了,只有冰山似的鸟巢兀立于太阳下。小子找到唯一的蓝色屋顶,立即傻了眼,墙上写着“公厕”。重新钻地道,出地道,回到鸟巢。哪还有志愿者的影子?白色塑料盖子就趴在地上。耳边传来知了的叫声,吱忸,吱忸,吱忸――

 

鸟巢只是鸟巢,不是奥组委嘛。终于有人指点他,你得这么走这么走,明白啦?小子去了,犹如远征,转三趟车抵达北四环奥组委驻地,荷枪实弹的守卫坚决不让进。他在附近小巷里找到一家面馆,花15元吃了一碗分量十足的牛肉拉面,然后回到大门前坐等。一个中年女人出来了,小子凑上去说,我找马拉多纳。女人吓一跳。谁?他重复一遍,我找阿根廷国奥足球队的迭戈·马拉多纳。女人问他,你哪儿的呀?昆明。他说。女人的目光一下子软下来,天呐。你一个人,从云南跑这儿找马拉多纳?是。你住哪儿?我刚到。吃饭了吗?吃了。你多大?15。哎,我女儿也刚15。你怎么一个人就----小子一声不吭。女人伸手摸他脑袋,他躲开了。跟家里人吵架了吧?不是。那你爸妈同意你跑北京来?小子没回答。偷跑出来的?小子摇头。那总得有个理由啊。小子还是不说话。要我帮你回家吗,回昆明?你还有钱吗?小子咬咬牙,转身要走。女人大声叫住他,喂喂,别着急啊。行,我信你。阿根廷队是吧?她掏出手机打了一圈,告诉他确切消息:阿根廷国奥队已抵达中国。不在北京,在秦皇岛。四分之一、半决赛和决赛才来北京哩。懂了吗孩子?小子点点头。你要么去秦皇岛,坐城际列车过去,也就几个小时。要么,你在北京住着,等他们打进四分之一。那可就说不准啦。

小子扬起头,我去秦皇岛。

现在能说吗,干嘛要见马拉多纳?

他是我爹的偶像。

你爸?

我爹9岁踢球,马拉多纳在墨西哥拿了世界杯。

哇,那真是够久的。女人望着小子。我知道了,你爸他――

小子不愿说死字。可也没什么不好说的。肺癌。他说。死了。去年死了。

你爸是专业球员?

不是。

哎,那可真是……

关于爹,小子再也无话可说。踢一辈子,最佳战绩只在少体校打过全国比赛,可十几年来每到周末就去海埂踢野球。爱一样东西居然爱到死,小子无法理解。小子不爱足球,他热衷音乐、漫画和游泳。哪一种是最喜欢的呢?他也说不清。更说不清的是,你咋知道你最喜欢的东西慢慢变成你不喜欢的甚至讨厌的东西?不过,愿望总是有的,最大愿望,最大的愿望莫过于跳上泰坦尼克号那样的巨轮周游世界。

女人又问小子,你在帮你爸完成他的――

算是。

了不起!

他低下脑袋,想起在客厅墙上呆了十多年的马拉多纳。1986年单挑比利时6后卫,迭戈背对镜头,一头卷发,蓝白间条衫,大大的“10”像黑硬的生铁。足球黏在脚上,左腿抬起,高出半头的6大红魔张开嘴巴,似乎氧气一下子消失了。

想好了?秦皇岛?

是。

钱够吗?

够。

千万小心。你一个人---

好的。

祝你好运!

……谢谢。

小子重新倒车、坐地铁。大冷的天,绿豆蛙把自己的围脖送给雪人。小子笑了。他赶上晚七点开往秦皇岛的城际列车。簇新的空调车厢比T62舒服多啦。可容纳4人的卡座只有一个大块头,坐他对面。小子觉得他像个杀猪的,也像流浪艺术家――大概30岁吧,络腮胡,红衬衫,白底蓝花的大裤衩下面是毛茸茸的肥腿,再往下是黑色耐克鞋。小子的目光被他察觉了,大块头友好地眨眨左眼。他垂下脑袋。随后发现大块头一直瞅着车窗玻璃,脑袋转来转去――欣赏自己的倒影呢。车厢整洁、安静,桌上小花瓶里插着粉色康乃馨。两侧的封闭车窗上,只有他们模模糊糊的影子。窗外,天空被残阳染成橘红,城市消失了,平原大得吓人。小子想找到答案:爹为何迷恋马拉多纳,二三十年来一直迷恋他?每个周末,爹和一帮兄弟的海埂野球风雨无阻;爹的肚子像怀胎十月,球速稍快就追不上了,经常被年轻人狠狠甩在身后。小子看他踢过两三场就再也不看。而迭戈·马拉多纳不得不看。吃饭喝水上厕所,一抬头就是他----身体前倾,双手向后,像大鸟一般随时可能带着黑色10号起飞。爹经常拍着啤酒肚说一模一样的话:这个杂种!这个伟大的杂种!……小子见过迭戈正面照:黑瘦的脸,目光倨傲,像上帝本人。总体说来挺难看的。比贝克汉姆难看多啦。读了《巴黎圣母院》就把他想象成卡西莫多;其余6个比利时红魔,就是圣母院广场上翻筋斗的吉普赛小丑。

 

从哪儿来?大块头突然说话了。

昆明。

啊哈。好地方。春城呐。

小子没吭声。

上秦皇岛旅游?

小子拽了拽背包。

嘿,兄弟,我不是坏人。我干电视的。大块头笑了,我秦皇岛、北京两头跑。有私活呢,我就奔北京。平时就老老实实呆着。

电视?

对,宣传片啦,纪录片啦,专题片啦。

他摇摇头。

大块头不像干这行的,机器家伙什么的都没有,就一只瘦小的咖啡色皮包,斜挎在大肚皮上(比爹的还大),紧压深红色T恤,像勒着一头肥猪。

你学生吧?初中?

小子还是摇头。

不说?不说拉倒。大块头抓起小桌上的矿泉水瓶猛喝。窗外,倾斜的天空像烧红的铁。

你不看电视?大块头咂咂嘴,又说话了。小子不明白他干嘛唠唠叨叨。你不看纪录片?我敢打赌你不看纪录片。

我看,讲奥运会的。

啊哈。我就知道你顶多看过这个。

还看过讲鸟的。一群大鸟,飞到很远的地方。摄影师好像一直骑在鸟背上――

哪有摄影师。这叫跟随摄影。懂吗?也就是说,把机器绑在鸟背上。

鸟不会飞走?

当然不会。大块头笑了,咧开很大的嘴巴。我靠,你什么都不懂。鸟是受过训练的,和人的关系好得像两口子。这种片子,最费工夫。

小子点点头。

至少五年。至少。大块头伸出巴掌,像一棵小树。我澳大利亚一哥们儿,在大海里拍鲨鱼,你猜拍了多久?

小子答不上来。残阳消失了。黑暗吞下奔驰的列车。直觉告诉他,此时昆明还大亮呢,离天黑早得很。忽然噼啪一响,一溜顶灯打开,车厢亮如白昼。

二十一年。大块头说。

小子想象不出来。大块头笑了笑,然后长长叹气,

二十一年没干别的,就拍鲨鱼了。最后,最苦逼的是最后――鲨鱼还没播出,他老兄就落海遇难,连个尸首都没找着。片子四年后才播了。有人被震撼,但绝大多数人毫无感觉。妈的,你说他这二十一年是不是白干啦?

小子想起爹,一生耗费十年二十年踢足球。从小摸爬滚打,结果呢?顶多混个专业队,还是梯队。也就这样了。他不想成为爹这样的人。可有可无。谁又不是可有可无?谁又不死?

你去秦皇岛干嘛?

小子不吭声。

说吧,我地道秦皇岛人,没准能帮你。我跟你说,秦皇岛姜汁蟹天下一绝,你必须尝尝,路边小馆子就有。海蟹巨便宜,五十块钱一大堆。

阿根廷队来了。小子说。

什么?

小子有些结巴,向他解释说,阿根廷国奥队来了,马拉多纳也来了。

我为马拉多纳来的。小子说。你晓得马拉多纳吗?

大块头一脸苦笑,然后捂着嘴巴嗷嗷大笑。

马拉多纳,你问我知不知道马拉多纳?他的样子像要哭了。我操,真的假的?马拉多纳真来了?来中国了?

就在秦皇岛呢。

大块头激动地踢腾黑色耐克鞋,叽里呱啦述说1986-1994年间那个伟大的传奇,说他在高一那年夏天见证了马拉多纳在美国世界杯上攻破希腊队球门冲向摄影机仰头咆哮的经典镜头,当场嚎啕大哭。没人比得了老马。天赋,运气,吸毒,减肥,上帝之手,世纪进球……小子腻烦了,马拉多纳的故事爹讲得太多。再也不想听任何人讲他。再也不想。小子望向窗外,整齐的白桦飞速撤退,让他想起昆明的夏天:凉风拂过小广场,流浪歌手唱着艳俗的伪摇滚歌。他往琴盒里放下两块钱,溜到一边看大孩子们玩滑板、跳街舞。一天的功课早就做完,他不是最好的,也不是最差的,不挺好嘛。爹走的时候他没掉一滴眼泪。爹不痛苦,一点也不。他守在床前,瞧着他苍白的笑脸渐渐变暗。墙上的马拉多纳迟迟没撤下来,否则空荡荡的,家不像个家。现在真不像个家了。小子越来越喜欢呆在学校宿舍。周末回去时,桌上的老鼠屎比米粒还大。

他真的烦了。于是撇下絮絮叨叨的大块头去了厕所。返回时,大块头正把手机里的照片调出来。我拍的,他说。小子看见很多美景,与大块头的身段气质完全不符。有落日,海滩,有俯拍下去的鱼鳞似的沼泽。好看吧?大块头说,小子承认,好看。大块头笑了,我看你对足球不感兴趣,对摄影还行。小子默认了。大块头还想调出别的照片,小子垂下脑袋。大块头放弃了,将手机塞进屁股兜,尴尬地吹了吹口哨。列车贴地飞行,将大片大片的玉米地抛在后面。

大块头又说话了,嘿,你将来想干嘛?我是说,你的职业?小子还是摇头。一个人总得有点想法吧?总得喜欢什么东西嘛,就像我,搞摄影,搞电视,再过三年,不长,就三年,咱就搞电影啦。你呢?没喜欢的东西?小子继续摇头,我没想好。大块头又吹了吹口哨,少见,我靠,这相当少见,我在你这个年纪啊---他终于发现小子根本没兴趣听他的,于是眨眨眼,俯身盯着小子,

嘿,你干嘛要见马拉多纳?

小子不想解释。

这讲不通。你不喜欢足球,也不喜欢他,偏偏大老远跑来找他。

是不喜欢嘛。

那就怪了,大块头暗褐色的眼珠发出冷幽幽的光。小子想逃走,逃到隔壁车厢去。他上厕所时发现很多空座。真是怪了,你从云南跑到秦皇岛,而且孤苦伶仃一个人……

小子一声不吭。

你对谁感冒?罗纳尔多?贝克汉姆?梅西?C罗?

小子咬紧牙关。

你说说嘛,说说你到底――

我说了我不喜欢足球。小子一字一顿地说。

大块头脸上有种被侮辱被伤害的困惑。车窗玻璃上出现他圆滚滚的、胡子拉茬的脸。头发几乎掉光了。

你女朋友崇拜马拉多纳?他又说话了。

我哪有啊。小子满脸通红。

为了某个人,或者,受了某个好哥们的嘱托……

小子默不作声。

对吧,我说对了吧?为了某个人,百分之百!我靠,你瞒不了我。

我只想要一个签名。

为谁?

我不喜欢他。小子说。真不喜欢他。每天从早到晚面对他,烦透了!

火车呼啸着,以惊人的速度冲刺,平原与黑暗咬得很紧。小子听见大块头一声长叹。车厢在换轨之际狠狠抖了一下,又像碾压了什么东西。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如此对他,又为什么坐着不走。是讨厌他肉球似的脸和他冰冷的眼睛以及他周身散发的油腻腻的气味?还是他的大肚皮让他想起球场上的爹?又或者,这些北方佬热络得让人厌烦?

 

长长的沉默被大块头打破,看来他不是小心眼。要吗?当餐车推进来,他带着长者的宽容抓起两瓶冰红茶,我请客。小子摆摆手,顺势紧了紧背带。大块头坚持买了冰红茶――他似乎很容易渴,上车以来一直喝水。不停喝水。他递一瓶给小子,自己拧开瓶盖大大灌了一口。他的举动表明,一个离家几千里的男孩难免反应过度,他呢,当然是见过大世面的,岂能跟孩子一般见识?他笑着,冲小子挤挤眼,伸手指了指,

包里装的什么?

他马上意识到又说错话了。啊,对不起,我不是那个意思,我的意思是,你好像很紧张,一直死拽不放。你不说我也知道,无非贵重物品嘛。钱啊什么的。千万小心!我第一次出远门直接把钱揣在内裤里。死死贴着鸡巴。不骗你。

小子笑了。

大块头也哈哈笑了。小子忽然感到一种别别扭扭的羞愧。

喝吧喝吧,你不渴?

小子拧开瓶盖,喝了一口。又一口。

我第一次出远门是去阿拉斯加拍片,我掏出美元,还是热的呢。对,从下面掏出来,带着老二的骚味。我就用这些钱买了热狗和可乐。哈哈。

小子使劲笑出声来。

后来出远门就不那么干了。我也不带钱包,就把钱一张张分开,揣兜里,塞包里。我在伯明翰买了火车票,去曼彻斯特看曼联比赛,一张球票35磅。便宜!他妈的吉格斯踢疯了,边路突破连过三人射门得分。我告诉你,英国球迷真他妈疯狂,唔理哇啦的歌声能在你脑袋里回荡三天三夜……

小子又没兴趣了。他拧开瓶盖,喝下第三口甜腻腻的冰红茶,低头瞧了瞧微微晃动,能照见人影的白色橡木地板。

大块头使劲喝水。喝那么多居然不上厕所。水都跑哪去了?

我他妈恨不能从小踢球。当你20来岁才想好好踢,再也来不及啦。

我爹说,任何时候,都不算晚。

瞎话,骗你呢。马拉多纳要不是从小搂着足球睡觉,怎么可能捧回世界杯?

多累啊。

干什么不累呢?

我不想那么累。不想踢足球,不想跑那么老远来----

可你还是来了!

大块头冲他伸出大拇指。

小子的脸微微发烫。是吗,难道这些北方佬,觉得他跑这么老远很牛逼?

让我猜猜,大块头说,你包里,不是钱。是签名本?

小子摇头。

我知道了,我知道了。和马拉多纳有关。肯定和马拉多纳有关。球服啦,相册啦,剪报啦……

小子没回答。

大块头狡黠地笑了。其实,我最最崇拜的球星不是马拉多纳,你猜一下,给你三次机会。

哎,我不喜欢足球。

对对对,瞧我这记性。那就不说了。再也不说了。大块头抱歉地挥挥手。云南,我去过云南。希望下次再去云南拍片能见到你。

小子没说好,也没说不好。

单调的火车声似乎将永远持续下去。哐当哐当,哐当哐当。

大块头瞧了瞧外面,忽然高喊,到啦,秦皇岛。小子趴住车窗玻璃使劲看,果然瞧见星星点点又连缀成片的灯火。路灯一闪而过,比流星还快。

到了?

那可不!

灯光交替的间隙越拉越长,最后是月台高大的屋顶和更大更亮的弧光灯。车速越来越慢。忽然从后面车厢涌入一群游客,咋咋呼呼大包小包往前走。大块头站起来。

走吧?

小子随他挤入人群。列车进站了,微微趔趄着向前顿住。他感到大块头扑到自己背上,又重又热,像一头大象。他一身鸡皮疙瘩。但很快,大块头掠过小子,夹在人群中下了车。他没瞧见大块头有没有回头看他,有没有挥手道别,但隐约听见他也要见马拉多纳之类的话,汹涌的人流就把他抹掉了。无数陌生人聚拢又消散,小子被裹挟着穿过检票口,发现自己又到了一个陌生之境。天黑透了,四周灯火密集。他靠边立定,背包拽到胸前。包上多了一条口子。东西全不见了。钱,换洗衣服,海报。

对,海报。1986年,墨西哥城。马拉多纳单挑6大比利时后卫。

 

弧光灯下熙熙攘攘;空气更热,也更湿。一伙民工摸样的人在他身边窜来窜去。那群游客---车厢里那群人出现了,小子想问问他们见没见过大块头,可终究没问。其实他也不清楚到底谁给了他一下子,是大块头,还是他们中的某人,或谁也不是。背包上的口子像咧开的大嘴。他想喊却喊不出来,而且肯定会厌恶自己太懦弱的。秦皇岛,不就是个岛么,应该比昆明还小或差不多大。既然差不多,那有什么好怕的呢?

在站前派出所,一个好心民警借给他一百块钱,又把他送上直达奥体中心的88路车。小子到那儿时天空又黑又重,高耸的巨帆形体育场简直比鸟巢还大。他想找个网吧呆着,后来索性躺在干净的水泥台阶上,反正热得要命,还能听见遥远的海浪声,风里有淡淡的腥咸。他枕着破背包入睡,醒来时天刚蒙蒙亮。是被清洁女工叫醒的,此人问他怎么睡这里?小子迷迷瞪瞪爬起来,像受惊的小马撒腿飞奔。他一路游荡,买了从未尝过的煎饼果子,就着昨晚的冰红茶吃了它。天灰蒙蒙的,热气仍未消褪,手心里的站名全不见了,脚跟磨掉一块皮。一种深深的,深深的乏力感让他觉得自己病了,无法相信迭戈·马拉多纳正与自己共享这一片破布似的天空。还剩95块,吃饱肚子不成问题。

 

清晨,有人很肯定地告诉小子,马拉多纳和阿根廷国奥队下榻希尔顿酒店。他打了一辆车,鼻音浓重的的哥说他身上有股子尿骚味。他使劲闻了闻,真是,臭哄哄的。难道昨夜在尿上睡的?人尿,还是狗尿?又或者,自己尿了裤子?

 

一伙高举马拉多纳和梅西照片的年轻人聚集在酒店门口。没错。马拉多纳。1986年的迭戈·马拉多纳。卷发,黑脸,像个土匪。小子的心砰砰跳。有人告诉他,阿根廷国奥队每天上午在酒店草坪训练一个半小时,之后留给球迷的时间至少十分钟。马拉多纳、巴蒂斯塔、梅西从不拒绝签名合影。没人摆架子。此人问小子拿什么签名,小子答不上来。T恤?他们瞅着他身上冒着尿味的灰色T恤,从昆明上了火车就没换过。小子仍不回答。他们说你丫只能裸奔啦,要么胸脯要么后背,老二上也行啊,然后刺青,拓下来就能批量赚钱哩。嘿,你云南来的?云南那鬼地方多需要这门生意啊……

十点差五分,响起一阵欢呼,阿根廷人三三两两出来了,他们穿深蓝色阿迪训练衫,手里拎着漂亮的足球鞋。小子的心脏咚咚跳。马拉多纳揽着梅西走在最后,人群又爆发一阵欢呼,高喊他们的名字:迭戈、迭戈,梅西,梅西。小子踮起脚尖看他――怎么也看不清。这是他吗?蓄着胡子,卷发披到耳后,胖多了,也老多了。应该是他。十几年前的背影――闭上眼睛也能闻见单挑红魔的气味。硫磺味,汗臭味,让人咬牙切齿。迭戈腋窝里的梅西瘦得像只小鸡仔。他们微笑着冲人群挥手,大步来到草坪中央。小子使劲看他,使劲看。这是活生生的马拉多纳。是他,又不是他。时间往他结实的身体里塞了东西。除了背影,除了这个背影特有的霸气与傲慢,此人和他熟悉的迭戈到底有多少瓜葛?

小子忽然困得不行。

签名咋办?

马拉多纳和国奥球员玩溜猴游戏,然后传球、射门、跑圈,那只金左脚让足球服帖得像甩不掉的小狗。不过,也就那样吧。没什么特别了不起。就像铁匠打刀子,裁缝做裤子,会者不难嘛。

小子向大堂副理讨要小本子或者信签,总之能签名就行。对方极不耐烦,从抽屉里翻出一沓白纸,刺啦撕下一张。只有一张。丝毫不理会多给几张的请求,眼神明白无误:就它,爱要不要。笔呢?就一只铅笔。小子接过去。远远看见他们还在传球。多么枯燥的运动。爹干嘛将大半辈子扔在上面?他退到大堂沙发睡了一觉,后来被众人夸张的呼声惊醒。他起身往外跑。一眼看见马拉多纳站在罚球弧附近和梅西比试脚法――他左脚比梅西的更大,也更准,指哪打哪。梅西就像个腼腆的小姑娘,要么把皮球送进门将怀里,要么一脚踢飞。马拉多纳回头望向球迷,说着叽里咕噜的西班牙语,让众人指定方位:左上角、右下角、横梁、立柱……然后大笑着,像魔法师一样完成指令。十个定位球,8个钻进左上死角,一个击中横梁,一个被门将没收。人们拍手,叫好,小子的心再一次砰砰狂跳。百分百确定他就是迭戈,画报上那个,身披10号的阿根廷人。

这个人,陪了他15年。

阿根廷队收工了,球员拎着东西往回走。球迷涌上去,将马拉多纳、梅西、巴蒂斯塔、迪马利亚团团包围;迭戈笑着,为他们签名,让他们合影;他们战战兢兢的,像当年红魔一样两腿发颤。他来了,迭戈·马拉多纳,来到他面前了,带着丝丝汗味。他屏住呼吸,递上铅笔和纸,偷偷瞥见迭戈眼角的皱纹和右耳垂上亮闪闪的耳钉。就在面前呢,不到半尺。天蓝色细白条纹的T恤湿透了,紧贴着直苗苗的结结实实的后背。这个后背,他看了多久啊。没有10号,也不是蓝白间条衫,肩部肌肉像油彩一样在深蓝色棉质纤维下洇开,让他想起爹的脸,想起爹汗湿的球衣和他硕大的再也瘦不下去的肚皮。小子忽然想哭,当着真正的迭戈·马拉多纳放声大哭。然而一切都迟了:纸太薄,笔尖噗嗤洞穿了它。迭戈摇摇头,腕间的宝蓝色手表轻轻一晃,掠过他,走向下一个。

 

他攥着破了洞、只有一点铅笔痕迹的白纸走进大堂。四周空荡荡的。阿根廷人消失了,就像从没出现。大堂副理冷冷看了看他。几个比他稍大的粉丝没呆多久也散了,小子还是站着。他不知道往哪走。他也许完成了使命,也许没有。他说不上来。就像电影散场,人们纷纷离开,将屁股下的弹簧凳弄得噼啪响。伟大的马拉多纳来了,又走了,虚幻得像泛黄的海报。1986年,2008年。小子踱到沙发边坐下,被空前的疲惫牢牢抓着。也许,今天还能见他,也许再也没有机会。结束了,昆明-北京-秦皇岛。也就这样了。

再见,马拉多纳。

可胸膛里的小东西干嘛跳啊跳?噗通噗通。噗通噗通。噗通噗通。

阳光落在草坪上,一只灰色大鸟正缓步经过马拉多纳亲自挑选的罚球点。(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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