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林》2015年第四期·名家·短篇小说之二·《审讯》
(2015-07-17 11:59:47)
标签:
育儿 |
因为我的病就是没有感觉,快让我在雪地上,撒点野。
----崔健歌词
1
马六来访的黄昏,天上飘着蒙蒙细雨。此人通过报社新闻热线找到了我――我名记嘛,找我还不简单?
“你敢报道吗?”他一屁股坐下,挑衅似地打量我。
“那得看你给我什么料啦。”
“你是不敢报。”他摇摇头。
“那你何必找我?”
屋里光线黯淡(我一个月没交电费的后果是惨遭停电),幻影般的雨水让我觉得消瘦的马六先生是我虚构出来的。他的态度渐渐缓和,一气讲了两小时(我早就看出他憋坏了);偶尔捧起茶杯,我赶紧续上热水,可他每次都忘了喝。这类采访对象我见多了,他们内心藏着惊人的风暴,必须倾泻干净才能重获安宁。他10点一刻才起身告辞,我将他送到楼下。雨停了,路灯湿漉漉的。他苍白的脸微暗发亮。
“谢谢,李记者,”他说,“如果见报,请通知我。”
“放心吧。”
以下是他的全部叙述,我将以第一人称方式记录下来,不做任何删改。我相信这个故事的震撼力绝不亚于此前任何一篇报道。
好吧,我们开始。
2
下午5点27分,我被带走了。是的我对时间天生敏感。那是一座市中心的破败小院,提前出现的星光照亮黑洞洞的门。空气中有霉臭味呕吐味啤酒味。年轻时我也算夜场常客,对这些气味再熟悉不过;原以为这它们关乎青春,早就耗尽了。两个男人来到走廊尽头,一人打开房门,另一人将我搡进去,无论态度和力道都很粗野,像对待一条狗。不知谁开了灯。是间空屋子。像废弃的仓库。或者说,从前就是仓库。
我立即发现对面墙上挂着《嚎叫》,蒙克1893年的杰作。下方一张桌子,一把椅子。这头有另外两把椅子。他们命令我坐过去,背靠着墙。两人一左一右坐下来。奇特的是,即便换了方位,穿灰夹克的小伙子仍在我左手,右边还是那个像皮箱一样沉默的老家伙,一身灰西装非常得体。
喝水?灰夹克小子示意屋角有饮水机,我表示不渴,也不饿。灰夹克说,我们开始吧。灰西装点点头。气氛沉闷压抑。大约半分钟后,灰夹克望着我说,你说吧。说什么?说你该说的。什么是我该说的?灰夹克微微一笑,像个税务专管员。你该说什么你还不清楚?抱歉,能提醒一下吗?灰夹克的微笑变成冷笑,他和灰西装手中忽然多了纸笔。他们像两个审讯者。我一阵哆嗦。他们低头写着什么。还没说呢,有什么好写?
说吧。灰夹克催促我。
到底说什么?
随便。
随便?我从没见过两位,还不知道为什么把我带走――
注意你的用词。灰夹克说。他掏出一支香烟点上;没问我是否也来一支,或者至少征求一下我的意见能不能抽烟。不是带,是请。他说,这有本质区别。
我向后靠去,脊梁阵阵发冷。我想倚住点东西,但身后只有雪白的墙和墙上那幅大大的《嚎叫》。屋内光线随着灰西装吞吐的烟雾暗下来。我最讨厌的事情莫过于有人在封闭的房间抽烟。现在,香烟也给了他们某种特权。好吧,我说,我犯了法?还是,我认识的人犯了法?
灰西装笑了。我跟着傻笑。
严肃点!灰夹克说。
我不笑了。
狮子……我说。
什么?
我朋友小丁,正赶往动物园,看一头新来的狮子。
我操,我喜欢老虎。狮子,我操,没有母狮子帮忙,它们什么也不是。
可狮子毕竟是狮子。有人做过实验,把狮子和老虎关在一起,结果――
灰夹克狠狠盯着我。
我妥协了。纠缠这些无聊东西干什么呢?好的,好的。你问吧,如果你们提问,会容易一些。
提问?你搞错了。是被审讯对象主动交代。
我在接受审讯?
你说呢?
我是嫌疑人?我大声说,以便掩饰害怕。我犯了什么罪,为什么审讯我?
灰夹克冷笑,不要激动,激动解决不了问题。这是例行审讯。
例行审讯?
我们随机抽取审讯对象。你撞大运了。
随机抽取审讯对象……我似乎听说过,似乎没有。
机会均等。懂我意思?凡是这个城市的公民――
我打断他,然后呢,会审判吗?
这个嘛,就取决于你说了什么和怎么说了。
我口渴难耐,于是起身走向那台老掉牙的饮水机,从它下面找到纸杯――软绵绵的,像一滩鼻涕。我硬着头皮喝下去。厕所在小隔间,发出阵阵尿臊味。我走回来,坐好。这一次灰夹克换了一种更加厌恶的眼神打量我,好像我浑身上下都变臭了。
你仔细听好。灰西装总算开口了,他嗓音厚重,声线悦耳,听起来像个训练有素的电台播音员。我的心脏砰砰跳。他身体前倾,一张虚肿的脸更显苍白,似乎经常熬夜。电脑不会平白无故抽到你的,我们确实掌握了一些证据。接下来,你必须坦白,告诉我们你干的那些――怎么说呢,与你有关的一切。听明白了?
坦白?我脑子里嗡嗡响。坦白什么呢?如果你们已经掌握了干嘛还要审讯――话一出口我就后怕啦。审讯。我自己说出了审讯。这变相承认了对方行为的合法性,还是主动承认的。我有些愤怒,也后悔不已,如果今天一大早就答应小丁前往动物园而不是赖在床上该多好,就可以躲开这些人了。没准,到了最后,他们会杀了我?……反抗?冲出去?双拳难敌四手,那时候连说话机会都不给你了。当务之急是听话,驯顺,别激怒他们。开始吧。灰夹克大声说,神情很不耐烦。
请提示一下――
先说说你自己。
嗯,我,马六,今年39岁……我住得挺远,金色小区,这个你们知道。我每天坐38路公交,百货大楼下车,然后步行,穿过五一路、国防路,在环城西路桥边休息几分钟,然后,上路边一家米线馆吃一碗酸辣米线。小碗的,不放葱花。吃完差不多9点,我一路小跑,穿过西苑路……
两人的目光缓下来,甚至不乏赞许。
嗯,我办公室是大平面,我那个小角落像个小包厢。还好,没人注意我,我也用不着注意别人。我桌上有一盆剑兰,不用浇水也活得很好。我埋头苦干,中午11点45下班,几十个人涌向食堂。公司饭菜还行。吃饭的时候女同事总躲着我,好像我有狐臭一样。吃完饭12点10分,我上楼,回办公室,靠在椅子上,很快睡着了。一觉睡到下午2点。又上班啦。我趴在电脑上,一直干到6点,下班铃叮铃铃响。我们哗地站起来,各自收拾东西,涌出去,在大门口分开。我重新回到西苑路,经环西桥,再到国防路、五一路、百货大楼,等6点30分的38路车。也有不太准点的时候,有一回差不多等到8点,它才吭哧吭哧开过来了。站台上一大堆人,呼啦一下扑进车厢……人真多。到处是汗臭味,脚丫子味。要命的是你饿了,只能忍着。天越来越黑。回到金沙路的时候,天黑透啦。我下车,去街边小餐馆要一份盖饭。要么剁椒牛肉饭,要么青椒猪肉饭。
你就吃盖饭?
单身汉都吃盖饭。
然后呢?
然后回家,躺在沙发上,打开电视,看看这样,看看那样。再然后,我洗个澡,上床,翻翻杂志,睡觉。一觉睡到早上7点,洗脸漱口,穿衣服出门。
我深呼吸,搞不明白什么东西触动了自己。
我一直走到金沙路边,等8点钟的38路车。
就这些?
就这些。
他们盯着我看。仿佛有水声。滴答。滴答。滴答。
哎,我挺身望着他们。别绕圈子了吧?
两人互相看着。
你们不就想知道马云彪的事情?我说。
马云彪?
我父亲马云彪。靠,有什么父子仇恨还得在他死后延续下去?他操蛋,我也操蛋。我们都很操蛋。马云彪死了。
啊哈,一条人命!灰夹克轻声叫出来。
灰西装遗憾地摇摇头。
死了,早死了。
说吧。都说出来。你最好把我们当朋友。灰西装又开口了。烟雾产生了催眠效果,我昏昏欲睡却又相当害怕,越来越搞不清楚这到底是一出游戏还是一场审讯,为什么选在这种破地方?一些惊悚镜头划过脑海,他们会割我的喉咙放我的血,或者把我钉在桌上,将我的指甲一片片拔掉的。我小腹酸胀,胃部痉挛,我说我能上个厕所吗?当然。我去了卫生间,洒了一泡长长的尿,回来时那副巨大的《嚎叫》正对着我。现在看它的目光完全不一样了,捂着耳朵的光头佬像爬出坟墓的木乃伊,不知为何嚎叫。我突然理解了蒙克:揭示恐怖。画中人因恐怖而嚎叫,观看者也因为恐怖而嚎叫。双重嚎叫。要命的是,你并不清楚恐怖到底来自哪里。来自随随便便的闯入和审讯,再随随便便拖出去枪决?
快说,灰西装也在催促,没时间了。
没时间的意思是?
快说!
我心里蹦出恐怖的答案:再过不久,他们将毫不客气地杀了我。
小丁已经是一抹淡淡的影子。他们不让带手机,可以想象我的不接听状态一定把她气疯了。头一次约会就毫无诚意,今后还怎么推进?跳进黄河也洗不清啦。为什么就不能给她打个电话?这念头一闪即逝――灰西装向我投来冰锥似的目光。我吓一跳。暂且忘掉她吧。忘掉性感的小丁吧。
不,不像你们想象的那样。是意外,纯属意外,我父亲马云彪我母亲张琴死于意外。或者说,他们自己害了自己,跟我没关系……
灰夹克困惑地摇头。
……那是两年前的事情了。9月的最后一个星期天,我们小区被数千农民工包围,这些家伙不让任何人进出。马云彪试了很多方法:求饶、祷告、装可怜、交朋友。没用。民工头子说,小区是他们一手建造的,一砖一瓦,一草一木都是心血,凭什么重返小区草坪舒舒服服躺下拽起衣服亮出肚皮晒晒太阳、来一回假想中的海滩日光浴、把一年多的疲惫劳累晒个干干净净都不被允许?声势浩大的对垒很快白热化,他们干脆放弃了“晒肚皮”,转而将小区彻底封锁。很快,网络、电话、水电气全断了,男人们(包括马云彪)只能扛着铲子在花园里挖井取水。随着物资断绝,小区商业街、菜市场统统关闭,一片烂菜叶子都有几十人哄抢;打砸事件层出不穷;越来越多的人活活饿死,家人把尸体偷偷运到小花园就地掩埋,深夜就被饿鬼们挖出来瓜分、吃掉。
必须走。马云彪望着我说。
我因为偷窃一只胡萝卜被人打断7根肋骨,躺在床上动弹不得。能吃的东西就剩几片白菜帮子,那是我冒着生命危险从菜市场门口抢来的,才三天功夫,它们已经发臭,整个家---80平米,坐南朝北,通风很好,采光优良,可还有什么用呢?――飘荡着难闻的臭气;病床上的我不停梦见天上飘来面包和鸡腿,我狼吞虎咽,绝不给马云彪和张琴吃上一口。
咋走?
带着你妈,走。
你有种。
我想飞出去。你看――
马云彪强打精神,推开小卧室的门。我惊呆了,原来马云彪和张琴接连23天不吃不喝也要干的事情,就是在五根比小手指还小的蜡烛照耀下,缝制了一对巨大的翅膀。马云彪吞下一片白菜帮子,鼓足气力演示给我看:背着张琴钻入绳套,然后,拽着翅膀下面的小把手;无需用力,这对精心研发的大翅膀居然在房间里飞了起来。马云彪解释说,当年清华大学核物理系毕业的他利用了风动原理,只要愿意,他们随时可以飞越小区。
对不起,马云彪抱歉地说。只能带你妈走,没法带你走。制作翅膀的床单和鸭绒全用上了,再也没有了。你总不能去偷去抢,你会被打死的,然后被他们活活吃掉。
我说不出话,望向逆光站立的仿佛沾了仙气酷似天使的父母,他们简直老得瘦得认不出来啦。虽然十分难过,我还是嗫嚅着嘴巴,祝福他们飞行顺利,逃出生天。就这样,马云彪和张琴流着眼泪向儿子道别,两人又吃了一片白菜叶,将最后两片留给了我。他们推开房门,迎着强烈的阳光,扇动着一对由床单和鸭绒制作的大翅膀飞向高空。天呐,它飞得真快,时速至少70公里。大风吹来,他们像两只小黄鸭似地划过一道弧线,消失了。我闭上眼睛,默默祈祷。我相信我的父母已掠过小区围墙,飞向远方。
夜里,我吃掉一片腐烂的白菜帮子,刚要忍住剧痛躺下睡觉,房门猛地推开了,我的父母,像两只破麻袋似地被两个蒙面大汉扔进来,脸上还沾着一些鸭绒,在门外射入的月光下扑闪着,像地狱来的魔鬼。我以为他们死了。蒙面大汉撂下一句狠话:想跑?要不是看在他们老掉牙的份上,早吊起来啦。我警告你们,谁要逃跑,我就用气枪打死他,再挖出眼珠子喂狗!
还好,马云彪张琴没死。他们奄奄一息。我又喊又叫,却无法帮他们一把。终于,他们蠕动着,唤着我的名字,吃掉最后一片白菜帮子,庆幸捡回一条老命。
啊,我听说过,灰夹克兴奋地说,著名的高天流云小区“晒肚皮”事件,两年前轰动一时。报纸的统计是――我还记得晨报记者李果的报道――死了184人。
你和你父母的关系,一直以来――灰西装说。
还行。
还行?
像所有的儿子和父母,还行。
没发生过别的意外?灰西装循循善诱。
没有。
再想想。
你能想一想吗?想想你和你的父亲――
灰西装的微笑模棱两可。
我看着他说,你们会杀了我吗?
对面的人一声不吭。
会吗?
灰西装摇摇头。
你们刚才说,“没时间了”到底什么意思?
你会明白的。灰夹克的嗓音升上去,他很不耐烦。故意伪装的礼貌渐渐被骨子里的凶残取代。这瞒不了我。就像我早料到他们迟早会破门而入带走我的。说下去,把你的故事讲完。他说。
包围战持续了很长时间,两个月,还是三个月?我饿坏了,无法计算,没法思考。断掉的骨头疼得要命,根本翻不了身,就连喝点雨水都很疼。为了帮我减轻痛苦,仿佛随时会死的马云彪拖着可怜的身体挪到我面前,用他有限的口水,象征性地舔一舔我的伤疤----实际上伤口在皮肤下面,在骨头和骨头之间,肉眼无法识别,但他的举动给了我些许安慰,如同当年的他抱着两个月的我走来走去一样。现在,马云彪干燥粗糙的舌头带来奇异之感,像一条蜥蜴贴着皮肤爬行,要将它有限的能量贡献出来,哪怕是微不足道的一点点。舔舐几次之后,马云彪气喘吁吁回到张琴身边,抱怨说这活计原本是她干的,就像我三岁的时候她把嚼碎的蚕豆吐出来塞我嘴里。奄奄一息的张琴争辩道,哪有母亲舔那么大的儿子的道理呢?哪有?马云彪喘息着,蜷缩在阴影中说,那就更没有父亲舔儿子的道理啦。
他们说得对。我反驳不了,也无力反驳。每一天似乎都比前一天更漫长,太阳升起又落下,我觉得自己随时会死。缺少白菜帮子的日子简直熬不下去,还剩点气力的马云彪好歹从门前垃圾桶里找到一只死猫的残肢――两条前腿,肉少得可怜。他利用有限的积水熬了一锅汤,一家三口吃了整整一礼拜,直到锅底的残渣散发出刺鼻臭气,直到张琴开始拉肚子。那天夜里马云彪长吁短叹,发誓一定要逃走,必须逃走,否则死路一条。还能有什么办法呢?张琴建议钻进垃圾桶等候垃圾车,但这是一个很烂的办法,很多人试过了,结果被大门口的民工敢死队员用水泼,用烟熏,一个个逃出垃圾桶,像狗一样爬回小区。
那就挖地道吧。张琴说。
啊哈,地道,地道!马云彪喊起来。
说干就干。他找来铲子,挖开客厅地板,凿穿地面,向红色的泥土发起进攻。我差点认不出他了――短短几个小时,他简直像奥运选手一样精神抖擞。为保证体能,张琴厚着脸皮向隔壁邻居要了一些土豆皮、烂香蕉和猪下水(这家人总有办法搞到吃的)。半夜,张琴抬着半只像她一样摇摇欲坠的蜡烛头照亮了马云彪持续挖掘的地道;老家伙胡子拉碴,披头散发,像个倔强的疯子沿着一手设定的路线持续推进。我觉得他不可能完成这一堪比地道战的伟业,再说了,这个城市的泥土状况很糟糕,随时可能发生坍塌。但马云彪张琴的求生欲望远远超越了天崩地陷的恐慌。一息尚存,便奋战到底。
然而还是没我的份。某个深夜,马云彪从百米外的地底返回,明确告诉我说,出于最起码的安全考虑----我还没法下床,没法行走,更别说爬隧道啦,他只能带张琴先走。反正地道还在,一旦我复原了,可以自行爬出去嘛。不过,马云彪说,外面的人会彻底排查的,他们会灌水,灌尿,灌毒气,一旦发现地道立即掩埋。那时候,如果你,儿子,还没出去的话,你就祈祷上帝吧。
动身之前,张琴用装死的办法讨来两只馒头,掰了拇指那么大的一片放在我枕边――枕头散发出阵阵恶臭,张琴捂住鼻子,流着眼泪说对不起呀儿子我们先行一步,去东寺街你三姨夫家等你。如果一个月后你还不来……好的,我说,如果一个月后我还没出来,你们就当没生我这个儿子吧。我努力笑出来,让他们放心。最后,像某种仪式,或出于某种责任,马云彪和张琴同时跪下,伸出舌头舔了舔我的伤处。张琴叫出了声,盐,哈哈,马六是咸的呢,盐,是盐呀。他们使劲舔了一阵,以便从稀缺的盐分中获得能量。最后马云彪背着她,跳进黑乎乎的地道口。下面吹来凉飕飕的小风,带着泥巴味、臭味,混合而成某种喜气洋洋的甜蜜气味吹向病床上的我。马云彪最后撂下两个字:地毯!知道,我会弄好的,放心走吧。接着,马云彪张琴沉入地洞,再也看不见了。我翻身爬到地上,使出吃奶力气、忍着钻心剧痛放下地毯,盖上直径50公分的洞口。一切恢复原样。家里死气沉沉,仿佛所有的生机活力全被马云彪张琴带走了,留给我的只有末日般的哀伤。连续几天,我仍然没法接受父母不在身边的事实。再也没人说话了,再也没人舔伤口了,再也没人拖着垂死的身体从某个地方搞点吃的。我难过不已。半夜,吃完那一小片馒头,我忍住剧痛冲地毯下面的洞口喊着:爸――,妈――。没有回答。我想下去,却担心再也爬不起来。只能等待。很多时候,奇迹不总是在绝望的等待中降临的吗?好在我已经被抛弃过一次了。骨头长好了就能走,就能忘掉这些。当务之急,是找点吃的。
只能在地上爬行,像个肠腔动物,一来没力气,二来骨头疼。这才发现爬行特别费劲,伤口更疼了,被挖过的地板不时出现砂砾,将断骨划拉得像再次折断一样,唯一的安慰是父母舔过的部位似乎还留有余温,让我反思并不光彩的童年----学习成绩很糟、留级、被马云彪吊起来打,被张琴抽耳光、罚跪。有一次家门口来了一个老家伙,让我趁马云彪午睡的时候打一碗清水,水里放上盐,拎着菜刀凑到脖子下面。他说只要一划拉,你小马六就能吃上新鲜羊肉啦。三岁的我说哪有新鲜羊肉?老家伙说你爹属羊,还是大绵羊哩。你快看看你手里的菜刀是不是太钝了,你得磨一磨才好使呐。我暗暗窃喜,拎着刀直奔磨刀石,锵锵的响声格外响亮,将睡熟的马云彪惊醒了。老家伙笑得像个傻子,说哈哈哈你儿子真他妈有意思,让他杀羊他还真杀……老家伙一走,马云彪一脚将我踹进墙角,也许断了两根骨头,也许没断,我不记得了,唯一记得的是马云彪看我的眼神,像看一只臭虫。我嚎啕大哭,晚上在马云彪的饭碗里掺沙子,差点崩断他三颗大牙。哎,那真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情了。当务之急不是回首往事,是找点吃的。断了7根肋骨的我爬呀,爬,在有限的漆黑的房间里,总算发现四只蟑螂,五只老鼠。一切烹调技术都派不上用场,只能忍着惊人的腥臭生吞活剥,总比骨头断裂饿着肚皮好多了。
就连这些东西也吃完了。
我想爬出去,爬到小区过道上去,捡点垃圾、菜叶和臭虫充饥。可更饿更惨的大有人在,我一个断了7根肋骨的废人哪干得过他们?再说了,饿鬼们磨刀霍霍,专等着倒霉蛋出门送死呢。
第八天头上,我快不行了。我深信地道里的父母也快不行了,我估摸两只小馒头顶多支撑他们爬出五六百米,别想抵达外面。没听见吼声、叫声、喊杀声、口号声吗?包围小区的农民敢死队叫嚣着开发商一日不除,就一天不撤。万恶的开发商,你们什么时候才露面?大批的人死了,尸体扔在墙角,饿鬼们还没下手就臭了。气味刺鼻,像呕吐物一样微微泛甜,让我想起小时候张琴给我的大白兔奶糖。啊,大白兔,现在来一颗大白兔该多好!或者,来一只真正的大白兔,该多好!我趴在冰凉肮脏的地板上,无可奈何地想着自己的死――快了,就看怎么个死法。就在这儿吗?还是勉强爬到床上?再没气力了,一点也没了。我真想把木头床腿啃下来,填饱空荡荡的肚皮。问题是,哪还有气力啃它?再后来就不那么饿了,强烈的恶心夹杂深深的厌倦,我在各种死亡幻觉中期待灵魂升天,以免拖得太累太久。
那个白得像大白兔的家伙进来的时候,新一轮饥饿正排山倒海。我恨不能扑上去咬他。舔一舔也好啊。
来人说,他是从外面来的。对,外面。你家里人呢?有人举报说,他们要么被你吃了,要么逃跑了。这人看了看乱糟糟的家。地毯严丝合缝。
啊,啊。我嗫嚅着说。
你说什么?他趴下来,耳朵凑我嘴边上。我伸出舌头舔了舔。他被蛰了一样跳起来。咸的,是,咸的……来人只花了十分钟就让我开了口,他许诺我一锅海鲜瘦肉粥、半条羊腿、十只鸡蛋和一箱哇哈哈矿泉水。为了让我相信,他抱我起来,用他的小暖杯喂我水喝,让我痛痛快快舔他,并且掏出一块香喷喷的瑞士巧克力。我再也招架不住了。当我手里攥着巧克力并使劲舔着他的脸、下巴和耳朵,我呜呜痛哭,像个孩子。我在少许盐分带来的快感中告诉他,地毯,地毯。
三天后,我拿到了我想要的。我狼吞虎咽,差点撑死。又过十天,小区危机终于解除。我是头一个来到外面的人――大门口乱糟糟的,除了满地的垃圾袋、果皮和碎纸,尖尖的旗杆上有一堆破布似的东西迎风晃荡。我定睛细瞧,天呐,这不是马云彪和张琴?!破烂的衣服下面露出黑乎乎的骨头,恶臭招徕成群结队的苍蝇和乌鸦――是的,不少人被吊在杆子上、围栏上、树杈上,早就死得透透的。没能逃脱敢死队的严惩,却侥幸躲过了饿鬼们的餐刀。
长长的沉默。
灰夹克说话了,泥巴,马云彪挖出来的泥巴呢?
就在小卧室,堆得满满的。
你后悔吗?
后悔?
你懂我的意思。
我摇摇头。当时我躺在地上,听见很多奇怪的声音:哭号,打架,怪笑……
真死了那么多人?
恐怕还要多。
灰夹克摇摇头。喝水吗?
我没吭声。于是灰夹克破天荒跑到屋角为我接了一杯水。纸杯微微颤动。远处似乎寂静无声又似乎传来强劲的音乐。我无法猜测这是什么曲子,谁唱的。
这些事情,你们都掌握吧?我是说,你们早就掌握啦。
灰夹克望向灰西装。
既然早就掌握,干嘛还要问我?
拜托,这是审讯。
该说不该说的我都说啦。
没有什么不该说的,灰夹克纠正我。除非我们什么也不问。
一阵近似饥渴的虚弱狠狠压下来,我向后靠去,枕着那面挂有《嚎叫》的墙。此时给我一座栈桥,一整天时间,也无力嚎叫了。
我朋友小丁,还在动物园等我,她一定------
忘了她吧!
我真想大哭一场。外面,远处,近处,那些音乐和人声时隐时现。我觉得自己重新躺在地板上,又断了7根肋骨。你疼得要命。你走不出那道房门。
没什么要说的了。再也没有了。
灰西装凝视着我。你还记得,你和马云彪张琴的最后一面?
当然记得。我闭上眼睛就能看见――他们走向地洞,强烈的光线将他们佝偻衰败的身体勾勒出来,像一堆狗屎。他们消失在地洞边缘,带着滞重的喘息和无处不在的口臭。
你和你的父母,最后一句话是?
地毯。
灰西装不再说话。
我的泪水汗水同时冒了出来。
判决吧。灰夹克叫道。
灰西装一声不吭。
判决吧。灰夹克催促他说。
问题是――灰西装说。
审判就是审判。好歹,他没有缺席审判。灰夹克说。
问题是没有证人,比如那个大白兔一样的男人以及――灰西装无奈地说。灰夹克很不甘心。拉倒吧,我们的权利----
你忘了审讯修正案第38条第7款?任何人无权宣判一个缺少证人的被审讯者。
可是――
行啦,到此为止。灰西装像是累坏了。
灰夹克悻悻起身,将桌子收拾得干干净净。
我惶惑而茫然,那感觉与被带走时一模一样,但更多的是屈辱和伤心。就像你心爱的玩具被借走了,归还的时候已经是一堆废品却得到对方的真诚道歉。
我抗议!我大喊。深深的悲哀抓住了我。你们凭什么这么对我?凭什么这么对待一个公民?
灰西装冷冷盯着我。
道歉,你们应该道歉!
道歉?灰夹克挥挥手。我们在例行审讯。没时间了,我劝你赶紧打个车去动物园,你的朋友还在等你。
判决,必须判决。既然你们代表某个机构,既然我交代了那么多东西,你们必须做出审判。我很想知道,像我这样的人,到底面临什么样的判决。
对面像沉默的石头。
判决吧!
你需要判决?
是。
我斩钉截铁。
灰夹克望向灰西装,后者低头打量自己那双亮闪闪的皮鞋。
我等着。
判决如下――灰夹克站起来,用一种仿佛外交部发言人的宏大辞令一字一句地说,我们一致判定,你,马六,死刑。
我惊呆了。死刑?
死刑,立即执行。
我耳朵里嗡嗡响,两眼似乎急于洞穿两个灰色审讯者严峻疲惫的脸射向虚空。在荒原般的时空之结,我恍惚看见那个饿得快死的马六拖着7根断骨在肮脏的大地上爬呀,爬。破布一样邋遢的马云彪露出幸灾乐祸的微笑,大声喊道:地毯!
再见。你出了门,可以打一辆出租车。灰夹克又挥了挥手。
两个男人走向门口的脚步声虚幻空洞,正如马云彪消失的地道入口。还没来得及打开那扇门,蓦地传来一声巨响,他们立即转身――我的脑袋从蒙克的嚎叫者身下戳出去了,像铲子一样凿穿薄薄的墙。烟尘弥漫,我动弹不得。只能挥舞两手。我想退出来,又想捂住冒血的脑袋。两个审讯者奔向我,大声问我还活着吗?能听见他们说话吗?
我用沉闷的呼吸作答,像铁夹上的老鼠。妈的,真黑,星星真亮。我说。此刻早已忘了小丁。现在最担心的问题是,如何退出来?湿淋淋的雨滴黏着一些不明不白的液体顺着脑袋往下淌;远处,空中,出现一小片破碎的星云,非洲大草原如折刀般打开,一头彪悍的狮子迈着优雅的步伐,慢慢腾腾向我逼近。
3
现在,请回来,回到记者李的家。马六走后,我喝下一大碗白酒――你上哪找这么精彩的故事啊!但马六为何要把它公之于众?他哪来的胆子?除去那段骇人经历,他就不担心审讯者再次带走他并宣判死刑?
正因为这些不可思议的谬误与矛盾,我反而认定它是真的(凭我多年经验),何况两年前的高天流云“晒肚皮”事件报道者正是在下,那场混乱造成184人死亡,235人受伤。如此大规模群体性事件一年之后才被公开。物管和业主们拒绝农民工重返小区草坪的理由很简单:这么多人,会踩坏草坪并且制造数不清的垃圾;黝黑肮脏的肚皮也将污染小区空气……这篇重量级报道让我受到报业集团嘉奖,奖金3万元,我飞去泰国花得分文不剩。
我一气写了大半夜。
周一,这篇名为《“高天流云晒肚皮”事件幸存者遭神秘审讯》的长篇通讯正式递交总编,我相信它将引发不小的轰动并登上各大网站头条。次日下午,我接到总编电话,他的声音听起来疲倦而冰冷,让我想起马六故事中那个神秘的灰西装。
“是你写的?”
“你以为呢?”
“是新闻,还是小说?”
“我靠,老王,难道我还不清楚----”
“有旁证吗?”
“暂时没有。”
“你以为干几年名记就有胆子信口雌黄了?谁会相信这些鬼东西?谁会相信?被带走、被审讯、飞上天、挖地道。妈的,你改行写童话算啦。”
“王总,你听我说――”
他忽然哈哈大笑,“我可以安排两个周末版面。不求证就不求证吧有人打上门来才好。发行量绝对破十万!”
“二十万。”
老王重重叹气,“但是你,李果,明天把辞职报告交上来。我必须未雨绸缪。”
“慢着慢着老王,我没听懂---”
“你当然懂。”
“……”
“你选吧兄弟。发,还是不发?”
我攥着手机,像失语的白痴说不出一个字。(完)

加载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