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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谈大唐李白,兼复瘦猪先生
黛琪
拙作《大春功夫在书外》见报后,瘦猪先生撰文《批评与商榷:“学者型小说”,给有准备的读者》予以回应,山人深感荣幸。对瘦猪先生提出的问题,敢不重视,特作此文以复。本文就书谈书,就文论道,开诚布公,直而言之。冒昧唐突之处,先生实诚君子,想必允之。
前文对大春先生的批评,如故事人物单薄,语言简单甚至贫乏,瘦猪先生和读者皆有所见,兹不赘述。瘦猪先生对拙作不满的地方,在于文中不该痛批李白对师娘之绮念。瘦猪先生以此乃小说家言、小说家之想象力一笔带过,更赞此笔显出小说家的功力,颇以为我等不懂得区别小说与传记。其实这是一笔带不过去的,要显也只显出功力欠火候。
在《大唐李白》中,这不伦之恋是主人公的主要心事,甚至作者还暗示这件事构成了李 白和神仙师傅之间的实质性紧张。我在上文中 已经指出这毫无现实可能。因为任何小说,必得重构世界,重建价值、规则和逻辑,建构小说中的情境真实。这个重建 是否成功,完 全借助于作者的想象力和思辩力,以及文字上的表达功夫。读者对这个小说世界的接受程度,亦完全建立在作者提供的文本材料上。
显然,大春先生文 本中所提供的李白恋慕师娘的素材,不足以让读者信服。因为他所提供的文本中,人物之间的故事,完全违背情境 真实的原则。对于读者的摇头,骆先生不能说哎 呀,作者都想到了,作者的想象力都超越了,你读者却想不到,那是你读者没准备好 ——其实理由只有一个,那就是大春先生自己还没准备好,没写好;至少作者没有写到 自己预期的水准。
话说开来,《大唐李白》可商榷处,不单在于语言人物单调,故事构架薄弱,逻辑链条缺失,史料拉杂,这些文字的皮相之病。这本 小说呈现出来的最大问题,是作者自己内心没能够调和好的价值观和审美冲突。
前面说到小说是作者试图重构世界,重建价值观的脑力活动和文学表现。不管你是写一 个虚构的人物,还是写一个历史人物,还是写 一个历史人物的虚构故事,都必须重构人物的完整世界,即使是传记作品,也要在还原中尽量多地呈现其世界之各方 面,伦理和审美 是其核心价值观。我已多次提到,大春先生笔下主角,乃是国人甚至华语圈特别熟悉的人物李白,尤其对“学者型小说”的读者群来说,我们对李白 只能更熟,不能不熟。所以,这里就出现了一个很普通也很必然的问题:你要写一个陌生的李白,还是一个大家熟悉 的李白?
答案是明显的。大春先生塑造了一个非常陌生的李白,形象上傻里傻气,糊里糊涂,楞里愣怔。至于李白的精神世界呢?却又偷懒地 回到了熟悉的老生常谈:由隐而仕,为仕而隐。
在古希腊,诗人跟众神和英雄齐名,同属永恒之神。在古中国,亦然。诗人之所以受人敬仰,并不单纯在于其出身高贵,而在于其人 格的超越性。
书中大春先生借卢焕之口,说作诗者皆士族,无白身;后来发明了格律,出现了科考, 白身人士才得以跻身于高贵之门;并借此讽劝 李白,严守格律,少做古风,以求闻达。大春先生笔下的诗歌是个技术活,可以拔白身而入名流,起商人而成士族。至 于李白自己, 则始终未能超越自己的商人身份,低下的阶级地位,自卑感入骨,以至于终生不敢谈出身(读者至此,冷笑霍霍)。少年游中的李白 没有显出对身份阶 级名位的超越性。没有显出诗歌的超越性。诗歌需要天才,天才完成诗歌;更别提李白本人非常突出的气质个性, 以及他因为出身特殊、游历太广而导致的睥睨笑傲万物的,神一般的超越性了。
另一种没能出现的超越,就是书中的主要冲突,即所谓隐仕之论。
大春先生关于隐士们的隐和热中之心态,其立论尚停留在五四青年酷评的基础上,并且 偷懒地绝不肯前进或后退一小步,似乎所有的 隐士都是人在终南,心在长安。恨不得把陶渊明严子陵甚而至于恨不得把伯夷叔齐拉来做热中隐仕的垫背。关于卢焕论 诗,关于仕隐 的一再暗示,关于赵蕤热中的一再侧写,读者看到的,不是一个天才诗人的少年游,而是一副暮气沉沉的儒林外史图。
没错,是儒林外史,那种感觉太像了。文学作 品中的哲学理念和人物精神心态,充分表达的其实是作者自己的世界观价值观,不可能作者有超越性的理解,却通过文字传递出一个庸俗的见解。大春先生自己价值观的思辨底子太薄了,以至于把李白写成了小官迷,他师傅是个老官迷,看不出天才诗人的萌芽和未来的气魄。大春先生之所以这样写,是因为他自己根本没想清楚李白何以是李白,何以“李白文章在,光焰万丈长。”他无法圆融通达地理解李白的精神世界,价值观和审美取向,所以写出了一个不伦不类,让人莫名惊诧的叫李白的怪物。
瘦猪先生一再强调《大唐李白》是学者型小说,希望读者一读再读才读懂。其实它更像一个初出道练手的武打小说, 如果把李白的名字换成任何一个其他名字的话,可能更容易叫人服气——就连大春先生自己,也沾沾自喜说有人确实把自己当“武侠小说”家来看待呢。只可惜这里 面的小剑人李白连拔剑的姿势都那么丑陋——大春先生自己这么描述的。
瘦猪先生建议读者要做好读书的准备,这个我是再同意不过了;同时我对于作者也有类似 的建议。这样写家喻户晓雅俗共赏的天才明星李白,又想要被读者认可,实在可以说是太敷衍了,太敢想了。——但也许算盘正该如此打:争鸣与印数正相关,骂名 即等于名声;议论纷纷,又引出粉丝无数。这是世道常情,高阁谈书,于此也就存而不论了。
附:
批评与商榷“学者型小说”,给有准备的读者
瘦猪
黛琪女士前不久在《南方都市报》(4月6日“阅读周刊?文学”版面,编按)发文《大春功夫在书外》,认为张大春的小说《大唐李白 :少年游》是“最为盛名难副的‘名家名著’”,我觉得说得有些言重了。她还说“张大春的几本书都淡薄无味而成大名”,我不知 道黛琪女士读过几本张大春的书,她所说的“几本书”指的是哪几本。
以我之孤陋寡闻,近年大陆出版的张大春的书,计有《四喜忧国》《认得几个字》《小 说稗类》《离魂》《公寓导游》《聆听父亲》 《城邦暴力团》和这本《大唐李白:少年游》,除此之外,很多年前的《港台文学选刊》还刊发过《少年大头春的生活 周记》的节选 。其中《认得几个字》和《聆听父亲》算散文类,《小说稗类》算文学研究,余者都是小说。除了《城邦暴力团》的评价两极分化, 别的都是叫好叫 座。当然,读书这勾当,从来都是萝卜青菜各有所爱。不喜欢正常,但黛琪女士所谓“功夫在书外”,意指张大春作 品水准低下,其爆得大名是靠书外功夫换来的, 则不公平。托翁一辈子都看不起莎翁的戏剧,却从来没说过后者的名声不是读者(观
众)拥戴换来的。托翁可是几乎读完了莎翁的全部作品啊!
黛琪女士批评张大春:“一直在不停地拉杂民族地域传说等历史背景,以显示其壮阔、 丰富、复杂、深厚的学养,营造历史感,但实 际效果恰相反。在作者一力要创造出所谓宏大历史背景中,本书的内容非常单薄,人物,故事极少,绝大多数都是作者 的意念在驰骋 ,跟李白和书中人物历史故事沾不上边。”这段话用在《城邦暴力团》上比较靠谱,那本书的史料及坊间传说确有些引用过度,但《 大唐李白》就好多 了(也许张大春意识到了这个问题?)。并且,我感觉还是沾边的。
随便找一章,比如23章起首介绍“开元杂报”和朝廷“进名敕授”的举官政策,与书中男 二号、李白的老师赵蕤的思想关系甚深。赵 蕤是隐居道士,被人称作神仙,但他平天下的功名思想却始终未断。书中明确写道,“赵蕤常会从当时尚未命名的这种杂 报上得知朝 廷的动态”,“赵蕤之所以对这一道供奉官不必再受铨选的朝命印象如此深刻,乃是与他自己的抱负有关。”在小说中频繁引用资料 ,也许会削弱小说本 身的表达力,但也未必不是一种小说写法。台湾的骆以军,香港的董启章,都属于这类。姑且称之为“学者型小 说”吧(只是为了表述方便)。学者型小说是给有准备的读者的。读者需要具备一定的历史及其他学科的知识,或至少对这玩意儿感兴
趣。《大唐李白》中杂陈大量的道家学说、术数和佛教故事(李白一生都在出世与入世间徘徊),古代诗歌体裁格律的历史沿袭及流变( 李白安身立命的所在),隋唐历史政治经济与边疆民族之迁变(李白的身世), 你说哪一样与李白无关呢?张大春其实已经说得很清楚 了:“《大唐李白》是个尝试,你怎么读都觉得好像是非常通俗的学术论文,或者是想通俗却不够通俗的,但 如果有这个印象,那他 就是《大唐李白》第一个理想读者。”文无定法。《荷马史诗》《史记》的本纪世家列传在一定程度上也是小说,《追忆逝水年华》 《交叉小 径的花园》也是小说,《山海经》也是小说。那么,《大唐李白》这种浑身都是知识点的学者型小说,也是小说的一种。这
种写法势必会减少故事情节(但也不是“极少”),给读者造成与习见小说迥然不同的印象,但与“单薄”无关。
黛琪女士说该书“内容非常单薄,人物,故事极少”,我不觉得。比如说赵蕤用“朝阳 诀”拘来众鸟以引起刺史李颙的注意,众鸟聚 集的场面与赵李两人的对话便很精彩,将后者既欲对方知晓自己的意图、又要顾及本身隐士身份的心态,描述得淋漓尽 致。以至于旁 候的李白感到这一切“早在赵蕤的算筹之中演过多次了”。对于赵李师徒之间关于诗歌的争论,我相信,任何读者都不会厌倦——若 对唐诗不感兴趣何 必去读《大唐李白》?这难道不算故事?而赵李相见,史料记载甚少,《新唐书?李白传》仅有区区六字。张大春 将其敷衍成篇,足见小说家之功力(还加上了令黛琪女士诟病的师娘八卦情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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