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的是《红楼本事》(重庆出版社·黛琪著)。
本事者,文学作品所依据的故事情节或原委也。黛琪要在红学专家、爱红者已做成的一大片字块中独立挺进,后声夺人,那是需要一点本事的——此处此词做能耐、本领解。
一眼望见《红楼本事》封面上“当贾环爱上林黛玉”的主题词,我先自笑了。多少年来,宝黛恋以千古绝唱之艳丽之凄美之哀婉……而流传于世,哪有奶奶不疼,姐姐不爱的贾环什么事儿啊?但是,黛琪却言之凿凿地从曹雪芹前八十回的曲笔、隐笔中,抽丝剥茧地拎出了“贾环爱上林妹妹”这一惊天发见!
长期以来,我们对《红楼梦》的评判,都出自于因“家族继承人”之虑而来的“木石前盟”、“金玉良缘”的纠葛。我们似乎全盘接受了这样的导引:宁荣二公将贾宝玉指定为贾府的唯一继承人,贾政以正面的严父形象,专司警劝执行人之职;王夫人虽则溺爱宝玉,但却在宝玉配偶的选择上,充分显露出她维护宝玉继承权的紧迫感,远甚于贾政的母亲复杂情怀——她对力劝宝玉读书、劝勉宝玉留心仕途经济的袭人、宝钗心生信任与偏爱,反之,对黛玉、晴雯、金钏等人则深恶痛绝。王夫人的喜与怒,爱与恨,最终铸成了宝黛之恋的绝世悲剧……
黛琪以启功校注版(启功汇编的此注释本以程甲本为底本)《红楼梦》前八十回为文本依据,“推导人物与故事情节之发展,着力研究书中人物的相互关系,探索大观园里众儿女悲剧命运的根源。”凭借深厚的文学功底,严谨的治学态度,细致的女性视角,黛琪从《红楼梦》前八十回的字里行间,读出了曹雪芹的故事本意:在第五回里,贾宝玉所见的《金陵十二钗正册》,曹公雪芹写道:“只见头一页上便画着两株枯木,木上悬着一围玉带。”黛琪敏锐地捕捉到了此前一直无人细究的“两株枯木之上的玉带”这一玄关,并将其破解为“隐喻着一个‘环’字”。那么,“两株枯木”岂不正是一个“林”字?这便是“贾环爱上林黛玉”的全部原由!据此,黛琪继而揭开了“在贾政这一支,其实一直有两个核心的斗争,就是以贾环为核心的赵姨娘系,以及以贾宝玉为核心的贾母王夫人系”这一惊世骇俗的红楼真相。又于是,我们既惊且喜地被黛琪引领着,走进一个全新的大观园里。
曹雪芹笔下的赵姨娘出身卑微,虽系仆家之女,但她被王夫人带到贾府后,一跃而为贾政的姨娘侍妾,从此成为王夫人的情敌。赵姨娘亲生女儿探春,被庶母斥为“拣了高枝儿飞去”,宁认王夫人为嫡母,坚与赵姨娘撇清生母关系。如此描画探春绝非曹雪芹的闲笔,试想,赵姨娘的女儿尚且“拣高枝儿飞”,做母亲的难道就不会处心积虑地替儿子贾环争名争利争继承权吗?
上乘的文学与戏剧作品,必以强烈的冲突见长。君不见,戏剧的剧字,其古字早已将字形赋予了冲突的情状:上有一只虎,下系一只猪,设若虎吃掉了猪,好戏却并未收场,因为旁边正兀自竖着两把锋利的刀——这或可说明,矛盾,危机,冲突,必是构成精彩戏剧不可或缺的重要元素。小说又何尝不是被读者如此要求呢?一部好小说一定要有冲突,没有冲突就没有故事,没有人物和人物性格,更没有人物的命运。曹公雪芹岂能不谙此道?曹大师当初设计赵姨娘这个人物时,绝不会让她干看贾母与王夫人如何溺爱与偏袒贾宝玉,而一定会要她跳出来制造事端,挑起冲突。
由是,贾府基业便成了那只被虎视的猪,而其右边那两把竖起的刀,则分别是正室王夫人和侍妾赵姨娘。貌似冲突双方的实力极不平衡,曹雪芹明里暗里用在正室系和姨娘系两造的细密心思,终为黛琪所识辨,她以为这一番嫡庶之争,必然推演出贾环夺嫡、贾政指婚、黛玉夭亡、宝玉出走的结局。
粗心而多情的读者,可以和贾宝玉同声悲泣,但是,一百个、一千个同样多情的读者中,能否有一个人从《红楼梦》落笔开始,到著作完篇,他那颗喑呜未已的心在悲惨地嚎叫,而只有苍天泪下如雨直到永恒呢?《红楼本事》的本事,在于揪住了赵姨娘这一条主线不放。姨娘系打败正室系的目的,是取嫡出而代之。赵姨娘小弄权术,让贾政将黛玉许配给贾环,而夺宝玉之所爱实乃一剑封喉矣。以房帷权谋铺陈一干公子佳人的喜怒哀乐,爱恨情仇,当是曹大师的未竟心愿。今由黛琪准大师做了代言,曹公当无憾。
(此文刊载于2011年7月17日《南方日报》第11版·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