黛琪，诗人。历年来有评论、随笔、诗歌等作品发表，有小说《陌生人之天亮》、红楼梦研究《红楼本事：当贾环爱上林妹妹》出版。现居广州。

《红楼本事：当贾环爱上林妹妹》书摘重庆出版集团重庆出版社作者：黛琪

第二十二章 当贾环爱上林妹妹

我们不得不再次提到宝钗和林黛玉的终身大事。当贵族没落之时，最先被毁灭的是尊严。到第七十九回，红楼本部已然将完，而故事尚未给出答案。薛蟠娶亲之时宝玉已然病了，而在此后及下回，文内都不复提及黛玉二字。估计原稿中下回宝玉与黛玉必有一番长谈，只可惜不能得见。迎春出嫁，探春相亲，而宝钗、黛玉尚不及于此事，宝钗和黛玉都比探春大。所以这样安排的唯一意味就是，宝钗黛玉的婚事都将在贾府内部解决。根据以前的线索，我们不妨对宝黛的婚姻结局做一个大概的推测。

一、贾母希望林黛玉做宝玉之妻

从表面上看，贾母掌握着整个大家庭的最高权威。贾母希望谁做贾宝玉的妻子，按理说该具有决定性的因素。其实未必。我们先从迎春的亲事说起。迎春定亲，【贾母心中却不十分称意，想来拦阻亦恐不听，儿女之事自有天意前因，况且他是亲父主张，何必出头多事，为此只说“知道了”三字，余不多及。贾政又深恶孙家，虽是世交，当年不过是彼祖希慕荣宁之势，有不能了结之事才拜在门下的，并非诗礼名族之裔，因此倒劝谏过两次，无奈贾赦不听，也只得罢了。】迎春乃贾赦庶出亲女，贾赦混账，贾母不肯多管。顺理推之，贾母为宝玉黛玉操心，还要依靠贾政王夫人孝顺听命才可以。此时思之，则又未必。贾母偏疼贾政一支，有贾政比较清肃严正的缘故，也有贾宝玉可人疼、贾母特别偏爱孙子是以更加偏爱儿子媳妇的缘故。贾母对迎春不怎么上心，只因为贾迎春是贾赦的女儿，且并不特别讨喜。贾母对贾宝玉却不是这样可有可无的态度。一方面固然纵容溺爱非常，一方面管束也极其严厉，为了贾宝玉，责师骂兄的事不少，贾政也为此受了老婆、母亲许多夹板气。是以在贾宝玉的婚事上，贾母一定会坚持己见，且不会变更。

在贾母心目中，喜欢的女人类型就是鸳鸯、熙凤、黛玉、宝琴、晴雯这样，聪明伶俐、心思细密、会享受会打扮会生活有情趣的心热女子，而不是木讷、笨拙、质朴无华如花袭人、克己复礼、道德文章如薛宝钗的女夫子，也不是好做男儿打扮的话口袋疯湘云。不管是花袭人做妾还是薛宝钗做妻，在贾母看来，都是可惜了贾宝玉的胎子。只有自己最疼的女儿、曾经富贵尊荣、嫁给前科探花并盐政老爷的贾敏所生的女儿林黛玉，千娇百媚、娇滴滴酸溜溜的林黛玉，才配得上自己的宝贝孙子贾宝玉。

二、贾政为什么会把林黛玉嫁给贾环

贾母希望林黛玉做宝玉之妻，但是，如果贾政不同意？或者，贾政更同意把林黛玉嫁给贾环？而可悲的是，贾政和已经得势的赵姨娘正是如此打算的。

以贾政对宝玉一贯的态度来说，宝玉并不是贾政喜欢的儿子。那么贾政可能喜欢贾环吗？我们可以说是当然。既然贾政那么喜欢和信赖赵姨娘的话，他是有可能更喜欢贾环的。要不然赵姨娘就不会有那么大的信心，除去贾宝玉自己跟环儿就能当家做主。虽然在整部小说中，贾环人物猥琐，不及宝玉之神采飘逸秀色夺人，但是贾政心目中，渐渐偏爱且愿意把家务移交的对象，并不是将来的贾宝玉，而是现在的赵姨娘以及庶子贾环。

实际上，作为贾母心爱的儿子贾政，对于贾母最心疼的孙子宝玉的婚事的态度，在通部书中，虽然有些看不出来，但是此处却露端倪：【贾政又深恶孙家，虽是世交，当年不过是彼祖希慕荣宁之势，有不能了结之事才拜在门下的，并非诗礼名族之裔，因此倒劝谏过两次，无奈贾赦不听，也只得罢了。】有人据此指出贾政希望儿子娶得的妻子是名门诗礼之裔，故而应当中意于探花之女林黛玉，愚以为然哉；但是这个推论却要做一小小修证。

那就是以贾政与贾宝玉、贾环的关系来看，他纵然中意林黛玉的大家气象，却也不可能是为了嫡子贾宝玉，而是为了庶子贾环。他显然更中意贾环，并且一直支持赵姨娘种种夺嫡举动。贾政自然会把林黛玉嫁给自己更喜欢的庶子贾环而不是他讨厌的嫡子贾宝玉。一方面是满足贾环的自尊和面子，另一方面也貌似是为了林黛玉将来的夫荣妻贵。至于贾宝玉，贾政早就是深恶痛绝恨不得他自己消失的了。

当然，贾政也不可能十分地冷落贾宝玉。毕竟这也是自己的儿子。在贾政看来，薛宝钗是很适合贾宝玉的婚姻对象。薛家固然是皇商，又有薛蟠这样一个呆霸王，固然不入贾政眼目的，但是本回回末还有一句极重要的话：【香菱忙笑道：“嗳哟，奶奶不知道，我们姑娘的学问连我们姨老爷时常还夸呢。”】原来不仅宝钗有学问的名气传于闺阁，且传到贾政的耳内，且还被贾政时常夸奖。这可不是玩笑话。

贾政这次暮年返京归家，对于宝玉的科举之念，已然绝望。宝玉既不是他重视的家庭继承人，则娶谁为妻妾，贾政虽无从指婚，却也无所谓反对；既然金玉良缘是现成的美好婚姻，顺水推舟即可。对贾政来说，这件事甚至不啻为完美的安排。把黛玉指婚给贾环，是为了体现自己优宠赵姨娘、贾环的爱心；另一方面甚至还是为了对妹妹、妹夫有个交代而安心。而把宝钗指婚给宝玉，是对王夫人作出的让步，是对贾宝玉负责任。在家政看来，堪称一举两得。

更有一个可能的如意算盘是，贾政将黛玉指婚给贾环，贾环虽非嫡子，其母赵姨娘正得宠，且贾环是贾政满意的家庭继承人；黛玉深得贾母优宠，嫁给贾环，贾政认为不仅贾母可以放心，就是林黛玉自己终身亦有倚靠，贾政肯定认为贾环不像贾宝玉那样靠不住。另外，还有一个合理的推测，就是王夫人带着三姑娘进宫这件事情，如果成立的话，则三姑娘探春进宫指日可待。如果探春入宫，不管结局如何，照一般情理发展来看，虽然王夫人是嫡母，但探春生母赵姨娘和亲弟贾环在贾府的身份、地位都会合理地上升，赵姨娘母以女贵，贾环也成了当之无愧的国舅。

是以，贾环与林黛玉成亲的婚姻安排，贾政绝不会认为是辱没了林黛玉。至于贾宝玉对林黛玉的疯魔感情，贾政不在家，无从知道；就算从赵姨娘处知道，也会斥之为“胡闹”，不予理会。

如果我们不考虑贾宝玉、林黛玉深深相爱以及贾环稍嫌猥琐、庶出不够名门正派这一事实，则贾政这个安排其实有它的合理、合情之处，并不算坏。但是，我们能接受宝钗嫁给宝玉的现实，可是谁能接受林黛玉嫁给贾环这样的事情呢？连想一想都觉得不可能，更何况实现之？况且，这是贾政、赵姨娘等一厢情愿的如意算盘，是在静态形势下的现实规划；但以读者从第一回读到现在所培育出来的历史眼光看去，尤其是被曹雪芹开篇第五回演义中即规定了的群钗命运判词来看，这样的如意算盘落空的可能远大于它实现的可能，所以读者也不必为林黛玉贾宝玉等的悲剧命运提前担心。

三、赵姨娘的胜利象征：林黛玉做贾环之妻

我们回头看赵姨娘的故事。赵姨娘喜欢彩霞，曾希望将彩霞给贾环为妾，将来做一臂膀，但是彩霞却早被王夫人逐出。这应该是赵王争夺的一个暗战情节。赵姨娘虽然受贾政优宠，却至今还没有真正掌握贾政家务的核心权利。以赵姨娘的心性，当她夺嫡成功，唯一能证明她名正言顺与名位高贵的，便是贾环顺利接管贾宝玉的大观园与怡红院，同时连同贾宝玉心爱的小姐一并接管。当此胜利前夜，她会暗暗希望谁来做贾环的妻子呢？假设赵姨娘希望贾环之妻从外头娶来，则此文不必论。但假设她也要从园子里的姑娘里面挑选的话，她愿意选谁呢？她会跟贾政要谁呢？她会如何运筹以得逞呢？

假设赵姨娘要从园子里的姑娘里面给贾环物色妻子，我们知道人选将是：薛宝钗，林黛玉。此前，湘云与宝琴均已定亲，其他如岫烟也已定亲，妙玉出家，且年龄大，谁都不喜欢。赵姨娘心高气傲志向远大，最可能相中的是宝钗与黛玉。

但宝钗有不可能性。赵姨娘一生致力于跟王夫人争斗，却总矮一头，无力压倒王夫人的强势。对赵姨娘来说，王夫人有一个可怕的侄女王熙凤。她怎么会选中王夫人的另一个侄女儿做自己的儿媳妇呢？赵姨娘可不想遇见自己害怕的人。她又何必去求婚宝钗，给自己讨没趣呢？另外，当她自以为自己做了夫人的时候，她就会与以前的行事风格不同，她需要风度风范，需要大家气象，需要优美优雅的形象代言。这一点是任谁都无法与林黛玉相比的——王夫人也早已经向众人说过了林姑娘之母的尊贵风度，园子里所有的姑娘中，恐怕只有林黛玉依稀仿佛。是以，对赵姨娘来说，唯一需要追求并力争到手的儿妇，是自从进贾府以来一直优渥尊贵的林黛玉。

想必赵姨娘、贾政娶妾夜话时，也已经说过这个话题。贾政对王夫人没有好感，对宝玉深恶痛绝，宝钗是王夫人的亲侄女，且金玉良缘是早已有之的旧话，金玉良缘顺理成章，自然不必操心。至于成全赵姨娘之请，将黛玉指婚给贾环，对贾政来说，恐怕还是意外又满意的一桩美事。更何况，从赵姨娘的角度出发，令贾宝玉越痛苦，王夫人就越痛苦，赵姨娘报复的果实就会变得更甘美可口。

四、林黛玉嫁给贾环：贾政提升庶子地位的有力手段

从心理学和社会学的角度分析，处于社会等级中较下层、又自认为具有上升潜力的人，更喜欢“攀高枝”。这是对自己地位提升的捷径，也是弥补弱势期间心理创伤的最有效药膏。赵姨娘从《红楼梦》开篇以来，一直跃跃欲试、不遗余力地争取着自己当家作主的时机和地位。更何况家政撑腰。加之探春入宫，赵姨娘虽是妾，但其作为生母，实际地位势力仍会上升。赵姨娘充满了夺嫡的野心和信心。另一方面，贾环爆发以后，也要迅速攀得高枝，以补偿自己的受害者心理。贾政要为这娘俩努力张罗，将林黛玉指婚给贾环，是提升贾环身价、提升庶子地位压倒嫡子的最有力手段。

第一，林黛玉出身比皇商家庭的薛宝钗高贵，相比而言，贾环举业有望，黛玉出身诗礼世家，这种大家贵族风范是贾政希望能够给贾环庶出身份的一种弥补。

第二、林黛玉长期享受极大的特权和优待，是和贾宝玉一起并受贾母、贾府优渥宠爱的人，这可以弥补赵姨娘、贾环长期被边缘化的心理落差。

第三，贾府上下，只因为贾母偏疼宝玉、熙凤、黛玉，就对这三人虎视眈眈，则林黛玉风刀霜剑，环境心境可知。赵姨娘受贾政宠爱而沦落边缘地位，备受排挤，现今有出头之日，自认为和林黛玉有共同的心路历程，难免自以为她跟林黛玉同病相怜，有共同语言。

第四，林黛玉风华绝代，艳冠群芳，诗才横溢，风流超逸，风度气质胜于薛宝钗。这既可以引得贾环的爱慕，而这爱慕本身也可以满足贾环的虚荣心。

第五，贾宝玉所爱的人，无不是上上人品，贾环哪一点不羡慕不嫉妒？林黛玉既深得贾宝玉的深情爱慕，同为青春年少善于动情的贾环，怎么会不为林黛玉动情呢？他可以厌弃讨好自己的彩云，自然可以更爱慕对自己不冷不热甚至不搭理的林黛玉——当然，林黛玉没有不搭理他。林黛玉对赵姨娘还是很客气的。

自卑的人都有某种自虐的倾向，更喜欢对自己冷淡甚至不好的人。一贯跟哥哥争宠夺爱的贾环，自然也试图争夺林黛玉的青目欢心，以显示和肯定自己的能力。当他不再在意一个婢女的爱情的时候，他的野心和爱情极有可能纠结在一起：征服就是占有，占有就是胜利。

第六，宝钗有学问，黛玉有才华；宝玉读书不及贾环，贾环偏才不及宝玉：是以贾环娶黛玉跟宝玉娶宝钗一样，在贾政眼里，那是夫妻互补、志趣互补。

第七，对于赵姨娘、贾环来说，薛宝钗家虽然有钱，但是已经败落；而林黛玉却身份高贵，在贾府备受优宠，更有丰厚嫁妆。宝玉是嫡子，贾环是庶出，庶子正要借助林黛玉这样备受优宠、地位崇高的人来提升心理和社会地位。一直在跟王夫人做夺嫡斗争，娶到林黛玉，那叫名利双收。对赵姨娘这种出身贫贱、生了儿子还要找布料做鞋底的宠妾（这个宠妾好可怜）来说，那是心理和实力的双重胜利。

贾政如果同意王夫人之金玉良缘、赵姨娘之木石姻缘（贾环属玉石类、林黛玉是草木人儿），则红楼开篇好了歌之“痴心父母古来多，孝顺儿孙谁见了”自然落到实处。而且唯有这样，才能把林黛玉气死、把贾母气个半死、把宝玉气得出家，贾环和赵姨娘自然皆大欢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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