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非男女之青春大观园

黛琪

张爱玲说人生三恨，最恨红楼梦未完。其实未必。对于绝大多数的读者来说，红楼未完乃是人间第一大美事。何故？只因红楼乃人间第一春梦，而红楼未完则春梦不醒，是以虽有悲剧之名，却让人不知不觉屡次去做那春梦主人公，男则自命贾宝玉，左红粉右佳人；女则自命钗黛湘探，聪明慵懒多愁善感，宝哥哥围着她们转。如果红楼竟然有完稿，八十回后红粉香销，西风愁起，人谁哪里还有沉溺其中大作春梦的心思。

话说这天薛宝钗十五岁整生日，正是及笄之年，贾母为了安慰她在“宝二奶奶”暗箱竞聘中落选，特意凑份子给她过生日，请戏摆酒，已经惹恼了林黛玉，跟贾宝玉说了一些尖刺的话。及至宴罢，偏巧贾母喜欢那个小旦小丑，特地叫上来赐酒肉果品，王熙凤就打趣说这孩子扮相像某某。史湘云一口说穿像林黛玉，贾宝玉吓了一跳，赶紧使眼色给湘云，叫她住嘴。史湘云当晚就要丫鬟打包行李，要绝尘而去。贾宝玉劝解史湘云，说自己本来是一片好心，理由是林妹妹心思，怕湘云得罪了林黛玉。史湘云却觉得我为啥不能得罪林黛玉呢？更加愤怒不堪。

贾宝玉前番得罪并不深，这一番解释反而彻底惹火了史湘云。之后，他悻悻来找林黛玉解愁，偏巧林黛玉早已听见了他跟史湘云的对话，颇恼贾宝玉在人前说自己“多心”，被史湘云评为“小性儿，行动爱恼，会辖治(贾宝玉)的人”，是以也不理他了。贾宝玉本来自视甚高，一直以自己是红粉知己为乐事，此番不再乐了，垂头丧气而去，一个纨绔公子竟因此第一次有了出家离尘之意。

这一番喝酒听戏，磨牙斗嘴，小儿女风光，自然是热闹的。但红楼梦并不只有一双贾宝玉林黛玉是主人公，还有好多奇情男女呢。那贾芸是寡妇之子，求熙凤谋得差事，进大观园来给宝玉请安，碰见了有主见的管家之女林红玉。这小红最为大胆有本事，见了一两面，就敢于丢帕子传情。有意思的是，贾芸拾得手帕，深领其情，以自己的手帕偷梁换柱转赠红玉，算是偷盟密约。这个故事不大像能够发生在大观园的，《拾玉镯》的艳情从小听过，哪里想得到深宅大院一个丫头，竟有这么大的成算心胸，真是不简单哪。所以薛宝琴歌咏历代巨眼女子，就有一篇专颂此事，曰“小红骨贱最身轻，私掖偷携强撮成。虽被夫人时吊起，已经勾引彼同行。”前八十回未见贾芸小红好事成双，但是从此诗推断，想必鸾凤得谐，可算红楼少有的一件美事。

除了贾芸小红，还有一对成的呢，而且就是在纯净女儿国大观园。那是邢夫人的陪房王善保家的侄女、迎春的大丫鬟司棋姐姐的私情。跟林红玉相比，这司棋姐姐更是艺高人胆大。她不仅跟自己青梅竹马的表弟、貌美多情的潘又安眉来眼去，还物色机会，令其到大观园幽会，只可惜野鸳鸯被金鸳鸯碰到，虽说运气欠佳，但两人还算同心同德。后来该表弟逃跑，司棋被逐，相比而言，这一对有情人在外面的广阔天地里，更有可能成为真心眷属。

贾宝玉跟袭人姐姐的纯洁感情就不必说了，其实这个贾宝玉是众男子里面运气最衰的，一是失去了至爱的林妹妹，二是放弃了爱他的宝姐姐。反而是众人都不看好的贾环，能够得到自己想要的东西。王夫人房里的大丫鬟彩霞，就跟他好得不一般，以至于彩霞肯把王夫人的好东西偷出来贴补他跟赵姨娘两个。贾环跟赵姨娘本是红楼梦里最不招人待见的人物，却能够得到彩霞的青睐，真是造化弄人。最后的结局作者没来得及写，但是可以推测贾环相中了最得人意的心上人呢。当惯了万人迷的贾宝玉难免吃过贾环的醋，跟彩霞调情，后来又奋勇帮彩霞背黑锅，只害得贾环不要彩霞了事。看来贾宝玉自己感情遭遇不顺也是应有的报应，谁叫他那么想当万人迷，那么自以为人见人爱呢？

其实有人的地方就有是非，有男女的地方更是非不断，无他，人性之本能在作怪。只要以情窥度，无不中的。本文开头第一个故事里，贾母何尝没有看出来小旦长得像黛玉？特地把小旦叫上来，无非显其“爱屋及乌”之意，以示在老祖宗的眼里，林黛玉无论如何都是好的，美的。也是叫薛姨妈王夫人知道，即使我给宝钗办生日，那林丫头也始终是我的最爱。王熙凤自然是明白这一点的，那说出来的打趣其实是奉承。而钗黛湘三个也心知肚明，是以一番口角之后反而毫无嫌隙，和睦亲爱如初。贾宝玉实在可以不必替林黛玉出头，反落了湘黛的抢白。可怜他当局者迷，在别人的感情生活里充当搅屎棍，在自己的感情生活里摸不着头脑，恰应验了“多情反被无情恼”，也算得上是我辈中人了。

本文为《云中往来》2008年11月期而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