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陈尘篇

——她爱一个人很久，他也爱她的吧，他们没有在一起。

1、引子

“最先是石块和木棒

然后有了金属

再后来有了原子，中子，核的能量

它们是工具

和能源

然而往往是兵器。

他就叫做石头

孤单而原始

正如我一般。

有一天

这世界

会消失。

正如曾经发生过的：

村庄不再是村庄

城市也不再是城市

标尺上找不到爱过的房间。

生命化作了尘埃

灵魂密附的骸骨

安静无梦。

但他们依然记得你

在我的爱情故事里

叫你的名字。”

他就是石头。

他有一把迷人的温柔声音，在电话那边反复地耐心地说着一句话：“别胡思乱想了，安睡吧，做一个好梦，明天就把烦恼全都忘掉了。”

然而他这话就算说了一万遍也不是万能的。我依然停留在气恼之中，还是毫不犹豫地说：“不行，这事情太烦人，我忘不掉。”

我们说的是另外的其他人的事情，让我心烦；石头的意思是我并不需要为这些烦恼。

扔下电话东翻西翻，靠在床上看着书，忽然听得外面一声狗叫，把胡游乱逛的思路唤回，看时间已经下半夜了。于是沉沉睡去。时近年底，事务繁琐，已经忙得很久都不做梦了，今天却整晚都在梦里纠缠。这个梦是含混不清的，然而却是不祥的，恶意的，纠缠的，是某种难以摆脱的阴影和压抑，不可知的焦虑，还有浓重的现实忧虑压迫在胸口。

早上醒来就开始头痛，但这是习惯性的，跟昨晚的梦境和电话都没有关系。没有做一个好梦跟不做梦以及做了好梦的区别只在梦里，醒来就什么都一样；它们都有着相同的一成不变的结果，就是那些莫明或者有名的烦恼随着黎明的霞光同时到来，每天那些重复的雷同的面目可憎的内容都需要独自面对独立支撑，无法避开哪怕一时半刻。

坐在办公室里，呆呆地看着窗外，对面那家人的阳台护栏上挂满了香肠和腊肉。冬天了，已经快春节了。悬挂在窗口的腊肉和香肠是我们开玩笑做虚拟游戏的好题目。大家闲了就站在窗前讨论，譬如选个月黑风高之夜，拿根竹竿，拿个口袋，站在办公室里或者站在那人家窗户底下挑东西之类的什么行动，顺便别忘记给巡逻队打电话，免得来把我们捉拿个现行。

办公室空气很不好。所有的窗户都关上了，空调一直吹着，因为“有人感冒了，需要温暖”，药轻轻地放在面前，“病人就要吃药”。

那倍受呵护却永觉孤单的就是我。坐在办公桌前发呆，往往如此。神思漫游，不知漂向何处……

“这谜一样的面孔占据了我的梦境

走进我心灵，深夜

曙光未曾显现的黎明

……

只有沉默的梦境，是一束干花

虽然完好无缺，但已名存实亡

是可怕的与不详的”

“这一切统属虚妄！”

这个声音来得如此斩截，让我悚然一惊，似乎醒来了一刹那。这是谁的诗？

不是我的。它们在这个冬天的早晨降临在我麻木锈蚀的脑海里，带来久违的轻盈和和清明。

“别，让我笑……我憋不住，不笑不行。”多么有趣儿啊……

秋天以后我都是步行上下班，步行上街，不管是购物还是吃饭。整个冬天也是如此。每天回家都走着一条固定的路线，途中要路过一个二百米长的小巷道。巷道隔壁是文庙，文庙的大部分现在是市政府的后花园。这条短短窄窄的巷道两旁长满几十岁的梧桐树，它们都高大秀美。在零落的院墙顶上，随着季节变化可以看到樱花，杏花，石榴花，当然也看到红红绿绿的果实。冬天的巷道空旷而清晰，就像一部无意味的电影，因为画面过于苍白而使人丧失兴味。

在这个巷道可以看到很多固定的面孔，固定的还有他们形形色色的气质，声音，气息。每天从这里路过，我似乎比他们自己还更加了解这里的生活状态。是的。我了解，那些阴暗逼仄的将被拆迁的民房里面的故事，在角落里摆满的坛坛罐罐，装满的酸菜，泡菜，醪糟，不上税的小裁缝店里学手艺攒嫁妆的年轻姑娘，低矮的一间门脸里廉价花哨的发胶，涂料。在正午的巷道边上摆把小凳晒太阳的老头老太太，只有六七十岁就当自己是老人，不求上进地说着家长里短油盐酱醋。还有那些跟我同时同路经过这里去上班的各色人等，男女老少时髦的寒碜的，个个表情严肃，方向明确，精明精确毫不含糊。

只有我晃晃悠悠。永远在晃晃悠悠。在生活中不断游移，没有着落。我的生活就好像一个梦。过往是燃尽的烟蒂，既然从手中抛弃，美味也会渐渐不再记起。新的日子有新的故事，即使没有新故事，生活平静的流水也会磨平了旧梦。在没有实质变化的内心，即使编织得再精致的生活，也脱不了人工制造的印记，透着油污热汗，白眼冷脸，透着乏味和贫瘠。

街边浏览过熟悉的风景，都是些视而不见的空洞内容。车来车往，人来人往，白天黑夜来来往往……这一切的一切令我晕眩无力，头昏脑涨。

没有石头。

没有石头，这一切对我就不具有生命力，不具有热力。在我热情凝视的视野，我希望看见石头，帅气俊美的脸庞，希望听见他柔情甜美的声音，用梦游一般的语调和神情跟我说着什么事情。

但是这只是压在心底的梦想，似乎有时候它要爆发出来，然而又自己低抑下去。

有时候就满足于这种梦想而不觉得可悲。似乎也来不及可悲什么。梦想填补了对于现实的厌倦和不足，填满了对于现实的某种理想和渴望。但往往在某一个恍惚的刹那我还是猝不及防地听到有人漫声吟哦：“这一切统属虚妄。”

令人费解令人恍惚。这一切。

“你深爱的姑娘已蜕变为妇女，沿着

渗入脑海的鱼尾纹

在美目顾盼的瞬间

你自己

也画完了

向着感激生活的丑角堕落的轨迹”

他们都是这悲惨世界的宠儿……，面对着不可避免的悲剧丑剧闹剧的命运。

但同时我不知道我自己的命运。我不能确定。我恐惧那几乎是必然的注定的悲剧丑剧闹剧或者什么剧目降临到我身上……我厌倦这注定的一切。我妄想、试图、努力、不止一次地要打碎这一切。然而我害怕结局是依然没有出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