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萧红的《生死场》，总觉得，她对于村庄的记忆，因为疏离、遥远、思念而过于温暖；虽然她的笔下已经那么悲惨。

透过历史的烟尘，或者说我被世俗熏染过的眸子，回眸向我生活过至今依恋着的村庄，我发觉了自己心底的哀怨和不解……对于生活，也许我总是索要太多；而最大的伤害，是某种难耐和难堪……在我的叙述的主题里，人的生命的难堪是我一直要回避然而总有避无可避的时候。你该如何去面对。

村庄是个生死场吗？不明显。
此刻的心里，有一个总结性陈词，叫做“生的愚昧，死的郁闷”。这似乎是一代又一代人的悲伤的宿命。

那些新出生的孩子，一出生就要接受祝贺，但是！谁知道呢？幸福在哪里呢？如果有的话？
那些现在已经成年而且生出小孩子的人，自顾犹且不暇，自己的理想和幸福都找不到影子，却希望那无力的小生命能够走出一条崭新的道路来；而这道路，他明确地早知道是在荆棘丛中的……

我的眼前，在广州秋天，下降的暮色里，暧昧昏黄的天空下，总是出现一个影子，一个年纪六十多岁的失明的老妇人，在泥地上爬……她没有爬回家去，她是死在田野上了。之后是匆忙的收尸，潦草的下葬。我不必揣想她的子女怀着轻快的心情，却有着因为解脱所以彻底的悲伤嚎啕。

我也想要嚎啕了。

她，一个普通的农村妇女。嫁人，生育，跟子女的关系，宛如千百年来农村父母与子女的普通的关系，不多一些，也不少一些。丈夫因为生活的贫困与疾病先她去世。在农村长寿的人是不幸的！她的一粥一饭，都含着艰辛和屈辱。渐渐她失明了，子女和媳妇们的打骂也许可以逃避，但求生的欲望总是如此强烈……

我总是奇怪人为什么一定要活着！
对我来说，人不必这么坚强，顽强，人应该更脆弱一点再脆弱一点，我要那易碎的生命如花朵般……

她就那样破衣烂衫含污纳垢地苟活着，做着不知何谓的家务，照料自己可悲的余生，邻人与年龄相近的人的同病相怜，给她接济，也使她得到一些依靠。

在某一天，一个春天的雨后，她在院子之外的田野上摔倒了，没有人知道她是否试图爬起来或者曾经爬起来过……最后她就那么死了，以爬回家的姿势，死了。

这是我心里牢不可破的噩梦，村庄的噩梦。
我会在家里静静坐着的时候，突然涌上来无言的伤感，无端的痛楚。

我的乡村记忆，在美丽的南园的景色之外，在充满着暮霭、炊香、母亲的呼唤之外，是另外一幅影子。
无法倾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