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二九,关门袖手。三九四九,冻死老狗。五九六九,沿河看柳。七九河开,八九雁来。九九加一九,耕牛遍地走……是时候了,歌里不是这样唱么:九九艳阳天呀,十八岁的哥哥坐在小河边。
朦胧中似乎又走在大街上了,摩肩接踵的人群,突然他回过头伸出手来说:“还是我拉着你吧!”然后一把抓住了我的手腕。我惊慌地,战战兢兢地,有距离地抱着他的胳膊在后面跟着乱走。这是一个没有新意的梦,是一个确实发生过的场景在潜意识深处的复述。那次他拖着我走在街上,中间我放开了一次手,他在原地转了一圈找我,倒叫我不好意思起来,说:“不必这么有责任心啊。”
这是一个特别的梦。很奇怪的一个梦,在梦里说着悄悄话,把一个人低低地叫小哥哥,叫了好几声。醒来,感到诧异。他比我大好多啊,他其实是一个很兄长气色的人,偶尔叫老哥,不像小哥哥。在窗台底下晒太阳,想起往事,想起毫无征兆的那些邂逅和梦想,奇怪岁月最后怎么总留下一些迷离倘恍自己都说不清楚的东西。
其实已经过了十八岁好多年了,在懵懵懂懂之中。现在就连身边的人,周围的朋友里面,二十出头的年轻人都很少见了。十八岁是个太奢侈的年龄,想起来的时候已经被挥霍尽了。十八岁好像才开始谈恋爱吧。然后是分手。然后又有了一个十八岁的男朋友,然后是分手。这之后的男朋友就都是哥哥型的了,然而谁知道有一个陌生人会像自己的邻居哥哥一样,或者就像跟自己一起长大的表哥堂哥呢?一眼看去,感觉好亲切的人啊。
从来没有留意过十八岁的男孩子,是什么样子,跟今天会有多少区别。也许多点青春,热情,稚嫩,多点毫无由来的柔情缱绻,天生的多愁善感还没有被生活打磨掉,随之而来的是感动,还有甜言蜜语,山盟海誓。那个时候他们都还是童男子。怀抱着对爱情的希望,幻想,还有一股未曾遭受挫折的原始的信念。十八岁时候的爱情,他一生之中记得最深。那是花一般突然开放然后又萎谢了的,只有香味保留在鼻息中的爱情,从此后不再遭遇过的美丽和激情,不再能够回到那么傻那么真的幸福和悲哀。十八岁,那样不易得而容易失落的人。
听说男子只记得最远的爱人。不管是时间的长度还是空间的距离,他记得初恋时候深黑泛蓝的夜空,从旷野上吹来的含着草腥味的暖洋洋的四月的薰风,第一次看清楚的洁白柔软的手掌和纤纤纹路,还有,呵,还有那举手投足顾盼言笑间的眼波,想像的风情万种中,自己最沉迷的最习惯的那一种。
然而这是一个稀释的时代。我的十八岁没有留下久远醇香的佳酿。有时候我想对着回忆汲取芳香,记忆的瓶子空空荡荡,没有醉生梦死这回事。岁月最后留下来的是什么呢?是空虚,空虚。然而空虚是多么宝贵,可以让你,让每一个曾经相爱过的灵魂,都在这里默默栖息,静享安宁。没有任何名义,甚至连爱都不要——默默地惦记一个人,默默地重度岁月,是不是一生可以活得更长久一些呢?或许那被爱所惦记的人,也一样默默地正在惦记着我呢?
也许……他在梦里找我,不停地找,终于在梦里找见我了,这也是有可能的吗?也许是梦境的提醒,特地留意了一下那些朝气蓬勃的小年轻人。发现就连他们腼腆的微笑都是可爱的,脸庞上浅浅的绒毛,眼神里掩藏不住的喜悦和亲近,轻松的步伐,笔直的背影。还是在梦里来吧,那样可亲又可信的小哥哥,我想这个世界上,已经不容易找到了。
2003年春,致石头 旧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