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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松鼠上班的头一天,高大姐给她抽取了英文名字之后,她假装兴高采烈地来跟我报到,接着就坐在我办公室的沙发上煞有介事地跟我讨论了半个小时的公司发展前景。她上来就问照片上那孩子是谁,我说,那孩子就是你的上级领导、给你发工资的人,也就是坐在你对面的人。许松鼠立刻收起了轻松的表情,“哦”了一声说:“我说眉宇间怎么透着一股凛然之气呢。”我说:“把这张照片挂起来是有深意的,它既表示我们公司是一个蓬勃生长的孩子,又表示有一种严肃的不可侵犯的威严,有着严谨的作风和认真的态度。”许松鼠连连点头,赞叹道:“这就是创意吧。”她的眼睛中闪烁着崇敬的光芒,我就觉得不太对劲,加上她那两条大长腿在我面前晃啊晃,弄得我有点心猿意马。我赶紧把高大姐叫过来说:“你先给许小姐介绍下情况吧,我有点事情要处理。”
把许松鼠支走不是因为我是君子,我是怕她提出什么安装视频车接车送之类的要求,我的注意力在她腿上,怕一没留神就随口答应了她什么事,那以后就麻烦大了。她走后,我定了定神,才觉出肚子有点饿。早晨走得有些急,没吃早饭。
高大姐果然是高人,只用了不到五分钟就把许松鼠按在了她自己的座位上。她借着去给许小姐拿办公用品的当儿,跑到我面前说:“Peter,你发现没有,Rebecca的瞳孔是蓝色的。她真的没戴隐型眼镜。你说她会不会就是一混血啊,那咱们公司可就在艺术圈里形象高大了。”
我还真没注意,我说刚才怎么看许松鼠的时候有点不对劲呢,敢情这姑娘还是个彩色的。
公司里一共有五个人,除了我、许松鼠和高大姐外,还有财务秘书赛观音姑娘(Laura)和业务经理小手枪(Simon)。我们这几头人,都有着特别强烈的使命感和责任感,觉得这全中国至少半边天的文化事业,将来要由我们来支撑。如果运气好,我们还能走向世界,将来哪位宇航员能带着许松鼠或者赛观音的唇印飞向太空也未可知。
赛观音姑娘是中专毕业,正在下决心上补学个大本的当口,她打小的梦想就是有一天能亲自被宇宙飞船送到外太空去,和遥远的、不知道长成什么样的外星球智能生物喜结良缘,所以她对本土的小伙子夹都不夹一眼,如果遇到金发碧眼的老外,还勉强能给人家一个微笑。由于她平时基本严肃端庄,所以大家都管她叫赛观音。在看了春节晚会上“千手观音”的节目后,她飞向太空的愿望就更强烈了,她觉得这个节目准确地表达了她纯洁、美丽、善良的特质。但是她也明白,要做新时代的文成公主或者王昭君,光想是没有用的,必须得从小事做起,从一点一滴做起。所以,她就帮我们算帐,收入支出、报销上税、三险一金,无所不能。在闲的时候,她还会去拉点业务——她自称认识的身家1000万以上的大款已经达到两位数,赛观音总能凭着自己迷人的微笑和温润酥软的话语,让他们意识到投资文化事业是多么重要。
当然,做一切事情,都要有一个大前提,那就是吃饭。人只有在不饿肚子的情况下,才能够去关心文化。而每天摆在我们面前最重要的问题,也正是吃饭的问题。前面说过,我们公司的位置,是在城市最高档的写字楼里面,这座楼云集了众多城市精英,他们衣冠楚楚,齿白唇红,整天人模狗样地进进出出,大多数还都有着英文的名字,出门至少也得招呼一辆带空调的出租车——这就给人一种错觉,觉得这些一尘不染的男女,肯定对吃也是很讲究的。
基于这种错误认识,写字楼周围密密麻麻扎了足有五十家高档餐厅。说是高档,也就是厅堂装修得像博物馆、桌椅码得像古董店、菜碟摆得像大宅门、价格贵得像酒吧街,至于菜本身,倒真没觉出好吃来。我刚开始还以为这样的餐厅都是假招子,他们根本就没雇手艺好的大师傅,一心就憋着宰人呢。后来阅读了专业的餐饮杂志,才明白人家这种饭叫“商务宴请饭”,贵是一定要贵的,否则显现不出请客的人对被请的人的尊重,但口味上,一定要不好吃,马马虎虎把菜炒炒,半生不熟地浇勺明油就成了。如果菜过于好吃,比如好吃得像香辣蟹,大家的主要精力都会集中到吃上,满嘴满手的油腻,脸上显出贪婪的模样,那还有什么风度可言?又怎么会还有心情谈生意呢?所以,菜做得不好吃,也是一种市场要求。
可是,对于我们这些还处于起步阶段的有为青年来说,如果每顿饭都要吃这样的东西,显然是要把胃吃坏的,把胃吃坏了倒在其次,还有可能把公司吃垮。房屋租金已经够高的了,要是把饭费再吃高了,那我们这儿算是干吗呢?不就违背了办公司的初衷,把文化产业变成了餐饮产业了吗?在公司进驻这里的第一天,我就发现了这个足以威胁公司生存的危机,立刻把高大姐叫过来,吩咐她说:“你给我们弄盒饭去。”
高大姐遍寻周边餐馆,没想到谁都不愿意送餐。也不能说是不愿意,主要是需要送餐的公司太多了,人家根本就忙不过来。买卖没有赶着做的,这种情况下,就算是人家勉强答应我们,那送来的饭菜质量也可想而知。我们隔壁的公司,就连续好几天从饭盒里吃出了笤帚苗、苍蝇和餐巾纸。肉倒是很难得,我踩着饭点去问过,一个鱼香肉丝里,一共只有三十三根肉丝,那焦溜丸子,则做得跟实心儿的汤圆差不多。
由于饭菜质量太差,好多盒饭没吃几口就被扔到了垃圾箱里。楼道拐角处垃圾房里,一到饭点就被快餐盒堵得满满的,好端端的五星级写字楼,充盈着劣质饭菜的哈喇味儿。新来的客人上了楼,还以为进了泔水房。物业也扛不住了,打算在外面的停车场盖个违章建筑,给大家当食堂使。可远水解不了近渴,我们是白领,一顿饿都不能捱啊。
那时候许松鼠小姐还没有来,我把高大姐、小手枪和赛观音叫到我的办公室里来,语重心长地对他们说:“我们公司遇到了前所未有的困难。困难有各种各样,但它们却有共同的特点,那就是可以克服。当年红军长征时遇到的困难比我们大多了,可人家还是挺过来了。我们坐在有空调的办公室里,也能克服困难。”
赛观音忍不住问:“Peter,你就别绕弯子了,咱们到底遇到什么困难了啊?”
我的工作作风是对员工循循善诱。我问她:“你说在战争年代,除了打击敌人,宣传革命以外,还有什么重要的事情要做呢?”
赛观音想都没想就说:“找饭辙呗。”
我一拍大腿说:“对啊。我们现在就要找饭辙。身体是革命的本钱,不吃饭怎么工作啊?你们说,咱们中午饭怎么办?”
赛观音撇撇嘴说:“这有什么难的?少吃一顿。反正我正在减肥呢。”
“你这叫什么态度?”小手枪忍不住说话了,“这是解决问题的态度么?困难不能回避,饿着肚子上班的员工不能叫好员工!民以食为天你懂吗?”
小手枪说话没顾忌,所以叫小手枪。这小子正处在发育阶段,一天能吃下一头牛去,最怕的就是别人叫他少吃。赛观音的论调一出,他几乎本能地就跳起来反驳。
“去去,我和Peter说话呢有你什么事儿啊?”赛观音说,“你爱吃什么吃什么,我不吃。”
我打断他们的嘴仗,说:“今天中午,我就凑合请你们吃顿官府菜。从明天开始,你们要想不出办法来,咱们就各吃各的。谁挨了饿,那就都自己负责。”
要说现在的人,被工作难倒是有可能的,被吃难倒,简直是天方夜谭。看看第二天大家的应对策略吧:高大姐从自己家里带了五香熏鱼和辣子炒三丁(看来女人嫁一个做饭手艺好的人很重要);小手枪呢?直接骑自行车上班了,中午骑车去五里地外的小饭馆里打包了两个菜,放塑料袋里又提回来,这样正好不耽误下午上班;最高的还得说是赛观音,这妮子大早晨来了,居然从网上找了个什么“大姨妈豆浆店”,让人家给送餐,还号称减肥呢,就数她吃的多,我看了一下,豆浆两杯、担仔面一碗、卤鸡蛋两个、糯米饭团两个、烤鸡翅两个。我跟她说:“你再这么吃一辈子都别想再腾云驾雾了。”
合着就我什么都没带。忙完一摊事儿,我就到员工那儿蹭,东一口西一口的居然也吃饱了。
那天中午还发生了一个小小的插曲,那就是小手枪得意洋洋地拎着盒饭上楼的时候,兴奋过度下错了电梯。我们在十二层,他十一层就下了,哼着小曲儿推门进了办公室,进去了才发现不对劲,这不是我们公司啊。就在他一愣神的工夫,那屋里七八个饿得眼睛发绿的男女们扑了上来,嘴里说:“怎么才送来呀?想饿死我们啊?”手上就去抢小手枪的饭盒。吓得小手枪扭头就跑。
吃饭可真成了天大的事儿了,大家都没有更好的办法。赛观音后来说,她至少五十年不想再喝豆浆了,喝得太多,自己都快成豆腐观音了,脑子就是豆腐脑。
可就这么难的一件事,许松鼠小姐上班来的头一天,就给轻而易举地化解了。这位蓝眼睛的女人,从此在公司里声威大振,不仅站稳了脚跟,而且还成了大家的主心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