淡薄出味道

老村

许多年前，为养家糊口，南下浙江，给温州的商人朋友写一个文案。朋友出于一片好心，特意将我安排在杭州西湖边上。旅馆很小，也很普通。朋友陪我吃了顿午饭，当天就离开，做他的生意去了。那时的西湖，没怎么开发。那段日子，自己每日除了写写文案，西湖边走走，余下的事儿就是吃饭了。每饭两菜一汤，朋友安排妥帖。到点儿自己去，饭菜俨然已摆放在饭堂角落一张不被人注意的桌子上。一个在北方生活了大半辈子的人，突然到一个陌生的地界儿，眼前虽然景象万千，自个儿却有几分落寞。特别是南方清甜的饭菜，对于我这个吃惯了羊肉泡馍那种大腥大膻的老陕，确实说起初不怎么接受。也许不在旅游旺季，饭堂里不见花红柳绿的女服务员，厨师亦很少照面。但一想自己是来做事儿，这些似乎都可以不去计较。慢慢的，半月过后，自己不但接受了这里的一切，而且还从南方那种清甜——甚至有些寡淡的饭菜里感受到了一种自己似乎从未体验过的味道。简单说，那才是饭菜真实的味道，饭是饭，菜是菜。当然，除了饭菜，还有人际的感觉。饭堂里少有北方饭馆里那种吆五喝六的喊叫。即便老朋友相见，也都是悄声细气的用饭说话，不似北方汉子们见了面不是你抡我一拳便是我踢你一脚，亲热到恨不能从对方身上啃下一口来。

绕了这么远，其实我想说的竟是近日看过的《金陵十三钗》。如要我做一个稍带感性的评价，哪便是导演张艺谋，用我们老陕做羊肉泡馍的办法，给国人用南方的材料，做了一碗味道浓烈的“羊肉泡馍”。尽管羊肉泡馍对我来说，早已在自己的食味细胞里，将其确立为饭菜里的至味。尽管《金陵十三钗》比几年前的《三枪拍案惊奇》的东北乱炖，不知要高级到哪里。但对张艺谋，这位堪称国家级的大导演，就电影这门独特的艺术来说，仍没能走出关中，仍停留在技术“拼盘”的层面，确实是不应该的。不过可肯定的是，它确实是好莱坞式的，符合好莱坞有关商业电影所要求的——一部所谓的“好电影”应具备的所有指标。甚至在个别方面还独具特色，已经超标。

话到这里，我颇感惭愧。张艺谋，这位让我一直为之骄傲的乡党，从做《英雄》开始，近年来的艺术表现，却让人频频失望。所以我一直在一旁没断的说三道四。尽管以现在资讯之泛滥，我的话压根进不到他耳朵里。但我还是，很不够乡党意思的——在说着。此时此刻，我想起了龚贤，这位于200年前生活于南京清凉山下的画家，用简淡的笔墨所画的那些画作。我想，他的一生也可以简单到用三个词概括：画，本心，境界。张艺谋早期的《红高粱》以及后来的《菊豆》等几部电影似乎也可以和境界二字发生联系，但后期的商业电影就很难恭维了。所以一个大艺术家，当你发觉了自己的本心之后，一定得明白自己要什么，是要钱，还是要境界。如要境界，那么你的心，就得干净干净再干净，纯朴纯朴再纯朴，譬如说反映南京大屠杀，反映秦淮河女人，不用那么爆裂的烟火，那么多肉感的腰身，那么突兀——甚至于可笑（实在是可悲）地将自己的那种事情说成是“无与伦比”，……是否还有别的方式，譬如于历史里的南京，在那惨痛的时代，清冷冬季的寒风里，将屠杀和风尘女人这两者，实现另一种韵味的讲述呢？我不知张艺谋读没读过《浮生六记》，那里头所写的秦淮河，在寂静的流水与冷月里，是那样深深地触动着读者的本心，本性。

这里，我又想到了早年在杭州西湖边的那些孤独的日子，在那种极普通的小旅馆里体验到的南方生活。我想，不仅是味道不同的南方饭菜，还有潜伏于活跃现实表面之下的南方人的生命智慧。南方，中国文化在这里经历宋明两个朝代丰富而切实的塑造之后，我们的文化，从张扬力量的汉唐进入到另一种简淡朴实的境界。这也就是所说的传统——话赶话的涉及到我们的传统——有关中国人生命发展进步的文化脉络。十三钗的编剧严歌岺，长期生活美国，是否也想到这些？一个艺术家，如有历史知识，有文化自觉，一个高级的南方故事该怎么讲，一幅高级的南方图画该怎么绘，不是显而易见的吗？

张艺谋近期在《金陵十三钗》的电视采访中不止一次讲“人性”一词，说自己拍摄的是一部有关“人性美”的故事。只是以我个人的粗浅观感，更多是看到了“性”的美，而很少涉及到“人”的美。自然，羊肉泡馍和《清明上河图》，北方人体验在里面，那里的市民气息，那种浓郁的味道，是有着“人”的极美地感受。不能不说也是人生的一种境界。南方是什么呢？我又想到杭州的经历。其间，一天清晨，我独坐在西湖边上，看到对岸雾霭中的树木，寂静的游船，给我一种至极至美的感动。这场景，许多年后，一幅《富春山居图》长卷，让我突然明白了，当时让我那么感动的原因是什么。其实很简单，也是我们先贤们早有的审美经验：淡薄出味道，出境界。我想，似乎也是在这种淡淡的薄薄的情绪或境界里，才有着旧时秦淮女子无以伦比的美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