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老了的精神头儿

写下这题目，自己先吃一惊。吃惊的原因，是如今自己居然也承认自己老了。这些年不断有儿童叫我爷爷。那一声声清脆的童音，让我感觉着，自己大概真的是老了。人老了，就不能像年轻人那样，还朝气蓬勃，目标远大。干事儿，能干的和不能干的，恐怕得有一个清晰的选择。譬如午觉醒来，天黑前这段时光，该干什么呢？品茗赏茶，闲适雅玩，显然不是个人的所好所能。但自己似乎还有些兴致和气力，哪又该做些什么呢？虽然面对现实里那些乱七八糟的混账事儿，我的心仍有青年般的敏感，仍会随时随地的陡然勃发一般，激动或愤怒那么一小会儿。但也仅此而已，到此为止了。我再不会发生类似于“英雄”或“斗士”那样的冲动了。到了这把年龄，终于发现，所谓“思想”，实在是很无力的一件事儿。

这是一个悲伤的发现。也就是说，在这个权钱至上的社会里，事实上它并不需要你为它思考什么。所谓担当，面对这样一个荒唐和腐烂的时代，也是一厢情愿的空想。但要我彻底不担当，服输，投降，心又不甘。这便是我之所以冠之于“精神头儿”的缘故。是的，如今是唯余“精神头儿”了。即苟活了大半辈子，老了，腐了，朽了，一朝醒来，忽觉得又悟了点什么，想改改门面，提提气氛，于是弄出一些花样儿出来，譬如在门前贴上一纸符马，立一个镇邪的实物，点一盏红红的灯笼，往后去，心里似乎踏实一些。这时候，我记起自己幼时曾经的梦想。是的，是梦想，一个特单纯的梦想，是和绘画有关的事儿。

绘画，我的经验远远不够。但是在这一深广似海的艺术面前，我曾是真真切切的梦想和向往过啊。何况，到我这把年纪，也终于发觉，昔日，由于年轻，由于愚昧无知，由于偏执狂妄……所犯下的错误，所造成的悔恨，归结到底，大都是自己心灵粗糙的缘故。过去我选择写作，选择书斋的生活，极大地脱离了自然和生命的本身。尔今，除了继续认真写作，养家糊口之外，是不是该借绘画的方式，来雕刻雕刻自己，细致细致自己的生命？以自己苍白且荒率的过往，作为社会底层的奴工或一介文人，其实如草芥蝼蚁一般的浮泛和无聊。假如还想活的细致点儿，活得像个人样儿，说白了——是在这个世界上还活过，那么，这世界留给自己最后的出路，只有一条，即像历史上那些埋头于工场、孜孜矻矻的奴隶艺工一样，做点儿精致的东西。因为他们存在的证明，就是做过精致的东西。

一句话，这也是我对自己荒率人生的最后挣扎和反抗了。别人，看来是拯救不了。拯救自己，就算是吧。人活一辈子，多少总得给自己挣点面子。也就是说，看看能不能用最后的精神头儿，做点有益的事儿，抒发抒发最后的余情，即尽己所能，说明天地间确有真善美的存在，譬如那种刚健、自由的精神。特别是自由，这是人之所以为人真理由，也是我以后绘画的动力源头。若假以天年，我当日日不辍，更大努力。许多年以前，那时我尚在年少莽撞时候，对自己的人生前途一片迷惘。一次在湖南长沙街头，遇到一个神父，我鼓起勇气走上去拦住他。他带我到附近天主教堂一间破旧的房间里，教导了我一个下午。他别的话我一句都没记住，不过其中一句，许多年来竟一直没有忘却。这句话是：

“神对你有一个奇妙的安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