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在低处的小花
南方的冬天,在两个寒潮的间隙会有几个暖和的日子。冬至后两天,难得有了日色。虽然上午下过一点点小雨,但午睡过后,阳光的温暖非常的诱人。我不失时机地去河边走走,吹着极微的西北风,但没感觉冷。
我想拍一些在河床里露出来的石头。它们在水里埋藏得太久了,只有在冬天河水收敛了嚣张的时候,才能崭露头角。其实它们也没有头角,长年累月,在看似温柔的河水之漫长抚摸下,已变得珠圆玉润。不过,它们一旦露出水面,尽管岁月在身上留下许多沧桑的痕迹,依然表现出无比的苍劲、含蓄、稳健。我喜欢它们的静气,在斜阳的弱照里,默默地有一种力量,也有一种守望的深情。
我准备翻过河堤之前,碰见了两个女孩,在一张石凳上,手挽手地坐着。我无意间瞄了她们一眼,发现她们向我笑。我有点奇怪了,问:“你们认识我吗?”
“不认识,但见过你,也记得你,还记得你姓李。”
这当然说不上是艳遇,一个老头子,自己的尊容不把女孩子吓跑就算不错了。我拍拍脑袋,努力地想:“你们是……”其中一个说:“过冬那天你在我们饭店吃饭。”
“哦,记起来了,你们是假日饭店的服务员。”她们笑笑说是了。
“可是,到你们饭店吃饭的人不少,为什么会记得我。”
“你有点特别。”
“哪特别了?是衣服破了,还是脸脏了,抑或说话口吃了?”我不禁饶有兴趣地与她们聊起来。
“过冬前一天,你来定座点菜,老板让我斟杯茶给你,记得吧?”
“记得。”
“你接茶时站起来说了声多谢。”
“哦,那很普通呀。”
“从没有过客人这样礼貌地对待我们的。而且,你是个年长的人,还专门站了起来接茶。”我不禁心里像被硌了一下。
58
后来又聊了一些话,我知道她们是邻近乡村的。一个姓吕,另一个姓梁。十七岁就出来打工,现在是第三个年头了。
我忽然说:“你们一个姓吕,一个姓梁,有读过《吕梁英雄传》这本书吗?”
她们一脸懵逼,说没听说过这本书。现在天天都忙,好不容易碰着一个不用上白班的日子了,只想去逛逛街,逛逛公园,在河边休闲下,哪有时间读书呀,等下还要上夜班呢。我一下子觉得自己有点不通人情,歉意地笑笑。
她们又说希望我多去那饭店帮衬。我笑了,说:“你们替老板拉生意呐。”她们调皮地说:“是呀,饭店的客人多了,我们出粮就有保证了。”我心里又被硌了一下,但看着她们天真无邪的笑容,也不再说晦气的话了。
我又问,喜欢城里的生活吗?姓梁的说喜欢,而姓吕的,就是前几天递杯茶给我的那个,说不喜欢。城里的繁华背后,总有许多真假难辨的迷糊。打工赚钱是为供弟弟读完职高,之后她是要回去的,她还是愿意过种菜养鸡、春笋夏荷的日子。我很惊讶她只在城里历练了三年,就有了这种老年人才有的想法。但我不能过多地说什么世俗的道理,只能说很好。城里的纸醉金迷,灯红酒绿,也真不值得清醒的人去留恋。
这是两个对未来的向往并不一致的女孩,但并不影响她们在一起时的情谊。临别时我给她们拍了几张照,还让她们看相机的小屏幕,问可满意吗?她们说满意。我说,其实刚才你们安静地坐着,依托后面的高楼树木青草,就是一幅画。如果摆些姿态,会如小鸟一样,飞起来的。她们格格地笑了,我趁机抓拍了几张,觉得更满意了。“改天晒好了送去给你们吧,好吗?”她俩连连地说多谢、多谢。
在河边拍石头没用多少时间,顺顺利利拍到了我想要的,理应很快回转了,但我看见许多小花。这些花儿渺小得稍粗心些就看不到形迹,也许你不经意间便会践踏了它们。
我俯下身子仔细地观察它们的时候,见到了无数色彩。紫的黄的,红的白的,还有些颜色让我瞬间词穷难表。它们有的从石缝里钻出来,有的在乱草中拼命地伸延,更多的是匍匐在龟裂的泥地上。朵朵都开得有板有眼,花枝、花萼、花瓣、花蕊,认认真真,一丝不苟,真可谓“麻雀虽小,五脏俱全”。若把它们放大了看,绝不输于桃李杏梅的清秀可人,也不输于杜鹃和紫荆的张扬。
我调好相机的微距,每发现一种就拍一种,全然不知日之将落。当我坐在石头上欣赏自我业绩的时候,感觉很累了。我拍打一下身上的灰尘,发现自己膝盖、手肘处处都是泥土。我一幅一幅地向前检阅着,又一幅一幅地予以剪辑。欣喜的同时,蓦然心生了一丝怜惜。
除非植物学的专家,不然恐怕没有人知道这些小花的名字,起码我就不知道了。
59
在专家的花鉴里,它们的名字也许很雅,又也许很俗。可是,现实中谁会记住它,怜悯它呢。算只有清朝的诗人袁枚写的诗《苔》,或许能借来歌颂它们了。“白日不到处,青春恰自来。苔花如米小,也学牡丹开。”歌颂牡丹的诗多如牛毛,可是歌颂如苔花的诗,好像这只是唯一。偏偏这首唯一的诗,读起来却会让人感动得不敢颓废。
这些不知名字的小花,它们的生活时空是很逼仄的。深秋河水退出滩涂的时候,它们才得以冒芽,成长,开花。一旦进入春雨讯期,它们的领地就被侵没了。它们的根、茎、或种子只能潜藏在泥沙的深处,或在石头的缝隙中。经年的风起浪涌,说不定有多少兄弟姐妹,会被无情地淘汰。然而,当小量的幸存者,“也学牡丹开”时,它们也珍惜属于自己的季节,也有引以为豪的姿态呀。尽管没有多少人去欣赏它,去关注它,但是它们依然不怨不怒,不卑不亢,尽享着自己的天年。
当然这也许是我一时的矫情,“花开花落自有时”,我何必缱绻多愁呢。相片翻到了最初拍的,是两个女孩的照片。她们的笑容,有浅浅时的内敛含蓄,也有开怀时的不拘形迹。我忽然想,她们是不是也像这开在低处的小花,虽弱小却又很顽强。偶尔的一瞬,便传达了人世间的也有安好。但要欣赏到她们不起眼的美丽,你得弯下自己的身腰。
2020.04.2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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