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3年09月18日西安晚报刊发短篇小说《坐小车去城里走亲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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柿子树刚冒出一点儿黄花的某一天,那个叫丽琴的姨姨又来了。
她进到院子的时候,冬来正在老榆树下喂大黄。大黄似乎有睡不完的觉,早上窝在老榆树下闭着眼,到中午还窝在老榆树下闭着眼,不吃不喝,不声不响,不拉不撒也不走动,就那样懒散地伸着前腿,低垂着脑袋,眼睛都懒得多睁一会儿。以前大黄可不这样,白天只要冬来一下炕,它就跟在他后面,他走到东,它跟到东,他跑到西,它撵到西,一会儿汪汪叫两声,再一会儿又汪汪叫两声,像是在跟他说话,又像是跟他在争执。晚上冬来上了炕,大黄也举起前爪要上炕,要不是春生不允许,冬来说不定就真让大黄上炕了。可是,弟弟春生坚决不允许,春生举着扫炕的笤帚把大黄往下赶,说滚滚滚,快滚到你的狗窝去,不让上就是不让上。大黄嘴里呜呜地叫两声,并没有像春生要求的那样滚回狗窝去,而是就势卧到炕底下,只要院外一有动静,嗖地一下从门下钻出去,过一会儿又静悄悄地卧回来。
现在的大黄,没精打采得净剩下瞌睡了。这都怪舅家的大表哥。大表哥过年时到家来,看见大黄出奇地爱,说他们村最近不安生,贼娃子三天两头搞小动作,有几家都被偷了,提出来想把大黄带回去,帮着看上一阵家。
其实,也不能全怪大表哥,爸爸好像早就对大黄看不顺眼了。爸爸说过,一家四张口,又要添一张嘴,人的肚子都喂不饱,哪还有东西喂一条狗。因此,大表哥一提出来,爸爸爽快地答应了,妈妈居然也答应了。但冬来死活不答应,冬来说大黄是他从小狗娃一手看着长大的,一天也没离开过他,他离不开大黄,大黄也离不开他。大表哥并没有知难而退,他先说半年——他只带大黄走半年;后来又说三个月,再后来又说一个月,还答应给冬来买两挂一百头鞭炮,外带二十个冲天炮,冬来才勉强答应了。表哥笑了,爸爸妈妈笑了,冬来却哇地一声哭开了。
冬来哽哽咽咽地对大表哥说,你要对大黄好,不准欺负它。冬来又对大表哥说,你要按时喂大黄,不要让它在外面胡乱吃死老鼠啥的。冬来还对大表哥说,你不能把大黄饿瘦了。大表哥牵着大黄脖子上刚拴上的绳子说,你放心,你说的这些我都照办,保证大黄现在啥样将来还是啥样。冬来擦了一把眼泪,又摸了摸大黄的头,说你得保证,到了一个月一定把大黄亲自送回来。大表哥说,成成成,一个月一到,我一准把大黄原模原样给你送回来。
一天又一天,好不容易熬到了一个月,并没见表哥把大黄送回来。冬来找妈妈问,妈妈抚摸着日益隆起的肚子,安慰冬来说,也许是你舅家忙,你表哥有重要的事情,一时半会儿走不开,再等等,说不定这几天就送回来了。又等了十来天,还是不见大表哥把大黄送回来,冬来就又去找妈妈问,妈妈说,你表哥不是个说话不算数的人,一定是有啥事情耽误了,咱就耐心再等等。这一等又是十来天,眼看着都超过约定的时间一个月了。这下冬来再去问妈妈,妈妈也有些着急了。着急归着急,舅家离这里百十里地,也不是说去一趟就随便去一趟的。妈妈就说,写封信问一问,没啥事叫赶快送回来。
冬来不会写信,冬来还没上学,连字都不认识,但冬来有一肚子的话要说,妈妈写信,冬来就在一边缠着妈妈加了几句他的话。无非是说要说话算话,都两个月了,再不把大黄送回来,他就真的生气了。他是这样说的,但他不知道,妈妈有没有按他说的写。
信寄出去的第六天早上,冬来刚睁开眼,就听见房门吱吱啦啦地发出一阵响。咋回事?春生显然也听到这奇怪的声响了,一边翻起身揉着眼睛一边问冬来,哥,你听见了吗?好像谁在抠门哩。冬来没有理春生,一边穿着衣服一边下炕拉开了门闩。咣当,门闩拉开的一瞬间,两条后腿直立着的大黄一下子扑到了身上,差点儿都把他扑倒了。大黄,大黄,原来是大黄回来了。冬来抱着大黄呼喊着,把在灶屋做饭的妈妈和正要下地的爸爸都招来了。大黄,大黄回来了。爸爸妈妈都惊呆了,愣了一会儿,都朝院外看。怎么没见你表哥呢?妈妈对冬来说。她大约以为表哥是故意藏起来要给大家一个惊喜,还特意跑到院门口喊了几声大表哥的名字。
大黄指定是自己跑回来,它汗淋淋的,身上的皮毛乱糟糟脏兮兮的,明显瘦了一圈,伸着舌头呼哧呼哧地喘着气。冬来抱着大黄,由不得又眼泪汪汪的。大黄,大黄,可怜的大黄。
大黄回来后就成这样了,饮食不思,懒得走动,好像永远也睡不醒。冬来担心大黄是不是病了,爸爸说没事,上百里路,一条狗自己跑回来哪来那么容易?一定是跟人一样,累坏了,养几天准没事。
可是都几天了,大黄为什么还没有好转的迹象呢?
表哥的回信倒是在大黄到家的第七天寄到了。表哥在信里吞吞吐吐,说大黄一直是拴在院子里的,可是前不久竟挣断绳子跑掉了,他找遍了全村,找遍了村外的沟沟峁峁,甚至还跑到镇上的狗肉铺子都寻找了,但就是没找到。表哥最后信誓旦旦地表示,他一定重新买一条比大黄还要好的狗还回来;另外,作为对冬来的补偿,等到过年的时候,他不但送冬来两条一百头,二十个冲天炮,还将送给冬来一把玩具手枪。他说到做到,绝不食言。
妈妈读完信,一家人才确定大黄是自己偷逃回来的,爸爸一边惊叹大黄时隔两月能从百里地外跑回来,一边交代妈妈给大表哥回封信,就说是大黄回家了,让不要惦记了。冬来说不回,叫他惦记去,叫他着急去,谁叫他说话不算话!春生这回倒是跟冬来出奇一致,他梗了梗脖子,说,对着哩,就不回,让他着急去。
可怜的大黄,你吃点吧。冬来蹲在大黄跟前,把早上偷偷藏起来的馒头掰碎了给大黄嘴里喂。馒头可不是想吃就能吃的,每天就蒸那么两三个,其余不是红薯就是萝卜。馒头冬来和春生各一个,剩下的妈妈说爸爸干农活重,要爸爸吃;爸爸说妈妈肚子里怀着娃,硬要妈妈吃,推来让去,最后是两人掰开吃。爸爸说,粮食金贵着呢,可不敢大手大脚放开吃。可是,大黄却似乎不领冬来的情,懒洋洋的,总算愿意张开嘴吃冬来手里的馒头了。冬来一高兴就喊春生,他想让春生端些水,再放点盐。大黄不能光吃馒头,最好再喝点儿水。
春生,春生。冬来喊了两声不见春生应,却听见一阵自行车响,一扭头就发现那位叫丽琴的姨姨已经进了院子。冬来在玩啊。丽琴姨姨说,你妈妈在家吧?冬来站起身,朝屋子里指了指说,我妈在家呢。丽琴姨姨和妈妈年纪差不多,但看起来比妈妈白,比妈妈胖,尤其是,她额头上的头发烫成了一些卷,透出一种说不出的好看。丽琴姨姨说话也特别,把“黑了”叫“晚上”,把“夜隔”叫“昨天”。妈妈告诉冬来,丽琴姨姨是她从小最好的朋友,但丽琴姨姨念书好,终于把自己念成了城里人;城里人自然要说城里人的话,那叫普通话。此刻,丽琴姨姨就和冬来说的是普通话。丽琴姨姨说,看姨姨给你带的糖。说着就从兜里掏出一把花花绿绿的糖往冬来手里递。冬来没伸手,丽琴姨姨以为冬来害羞,就撑开东来的衣服口袋装进去。其实冬来不是害羞,是有些不喜欢丽琴姨姨;好像也不能说是不喜欢,丽琴姨姨人漂亮,说话也柔声细语的,但冬来却由不得对她有些怨,甚至有些恨。
唉,要是没有前不久那件事就好了,要是没有听见丽琴姨姨和妈妈说的话就好了。可是,没听见不等于她们没有说,没听见不等于她们说的事就不会发生。这样一想冬来的脑子就乱了,乱得不知道该怎么办好。妈,丽琴姨姨来了。冬来朝屋里喊了一声,就跑到院门外去了。人跑到了院门外并不等于脑子里乱乱的事情就变少了,不见了,相反是,好像更多了,更乱了。
上次丽琴姨姨来,全家人都在场,后来先是弟弟春生拿了丽琴姨姨给的糖果,兴冲冲地跑出去野了,再后来是爸爸说大人们有重要的事要说,把冬来也给支开了。冬来出了房子没有走远,在院子里玩了一会儿,好像听见房子里妈妈的哭声。好好的,妈妈哭啥呢?冬来想着,就慢慢挪到了门口。妈妈的哭声没有了,是爸爸在说话。爸爸说,下半年你就要生了,要是个女孩倒也好,遂了心愿,要再是个光葫芦可咋办呀。唉,无论咋说,真的,真的是难啊。妈妈骂了爸爸一句什么,呜呜地又哭了一阵。道理我明白。妈妈说,要是不明白,我也不敢把这个意思给丽琴说。吭,吭,吭。冬来听见丽琴姨姨清了清嗓子,丽琴姨姨说,孩子都是身上的肉,一个也没多余的,你们心情我理解,绝对理解。但是,姐,哥,你们都放心,我现在没有孩子,将来也不可能有了,孩子跟我,我一定会当亲生的一样待。这一点你们放心,我一定不会让孩子受委屈。
接下来,房间里沉默了一会,再后来,里面的谈话就涉及了冬来。爸爸说,冬来再有一年就该上学了,懂事,就是心思重;春生呢,比冬来小两岁,现在还只知道玩。你看……丽琴姨姨说,冬来的确是好孩子,我也喜欢,你们看,要不就是冬来吧……妈妈又呜呜地哭开了,妈妈还低声地嘟囔了爸爸一句。最后还是丽琴姨姨说了话,丽琴姨姨说,不管冬来还是春生,得慢慢给孩子说,将来孩子也好接受。妈妈嗯了一声,爸爸则叹了一声气。
一听到爸爸妈妈要把自己送给丽琴姨姨当孩子,冬来一个人跑到院墙角就呜呜地哭了一场。原来以为爸爸妈妈多么爱自己,但背着他却在商量要把自己送给人,原来根本不爱他呀。冬来越想越伤心,越想越难过。难过归难过,伤心归伤心,但他最终还是擦干了眼泪,装作什么都不知道。冬来想,爸爸妈妈也许真的遇到了什么解不开的难事情,既然是这样,那就该怎样就怎样,听天由命吧。
爸爸妈妈倒是对冬来越来越好了,好得有些小心翼翼。有好吃的紧着他,有好玩的也紧着他,不给他发脾气,还故意逗他说些话。有一次妈妈和冬来说闲话,说到家里穷,不能给冬来买好吃的,也不能给冬来买好穿的,说冬来投胎到他们家是投错了。完了又笑着问,冬来呀,要是给你重新找个家,住高楼,穿新衣,要吃啥有啥,要穿啥有啥,比如像你丽琴姨姨家,你愿意去不?冬来两只眼睛死死地盯住妈妈,忍住哭,故意说,我愿意。冬来一说愿意,妈妈却背过身擦起了眼泪。
看来,今天丽琴姨姨来就是要把他领走的。一想到今天说不定就要被领走,冬来的眼泪忍不住又要流出来了。他回到大黄身边,搂着大黄,心里说,大黄啊大黄,好不容易把你盼回来,我却得离开了,我舍不得,舍不得你,舍不得这个家啊。
丽琴姨姨进了屋后,妈妈和上次一样,在屋门口看了一眼,咣当,又把门关上了。他们准是又要说悄悄话。冬来慢慢走到窗户下,竖起耳朵听。正在说话的是妈妈。妈妈的语气好像有些不好意思,说妹子,不是我说话不算数,冬来,冬来真的不能去。我知道,你上次说要冬来是为我们好,冬来马上要上学了,你是想我们的负担轻一点,可是,这孩子,这孩子心思太重,他好像什么都知道,但就是不吭声,越是这样,越是让我们心里不好受啊。丽琴姨姨叹了一声气,没说话,爸爸的声音却响起来了,爸爸说,妹子你也不是外人,我和你姐商量了,你就把春生带走吧,春生小,现在还光知道玩,以后也容易跟你们亲。丽琴姨姨的声音颤抖着,是那种想要哭却强忍着的腔调,语气显得湿漉漉的,说姐,哥,难为你们了,真不知道说什么好。那就明天吧,明天我们两口子一块来,我让他借上一辆车,体体面面把孩子接走。对了,咱们就给孩子说是走亲戚。
一听说自己不用去了,冬来揪着的心总算放松了,但当听到换成让春生去时,冬来的心里又开始翻腾着,说不上来是股啥滋味。春生确实爱走亲戚,逢年过节,只要是有亲戚走,春生保管是争着抢着闹着嚷着要跟着去,路多远都不怕,走几天都不嫌。
冬来想,若是给春生说是走亲戚,春生八成高高兴兴地就跟着走了。可是,这哪是什么走亲戚?是去了就给人家当孩子啊。冬来想,要不要把这个秘密向春生说破呢?冬来满腹心思地走到院门口,他想看看春生到哪玩去了,赶快把他叫回家。
冬来在院门口张望了一会儿,就看见春生满头汗一脸灰地从隔壁家的烟囱背后钻出来了。他朝冬来看了一眼,从明晃晃的太阳光里跑过来,小眼睛挤着,脸上笑嘻嘻的。我就藏在那个烟囱背后。春生朝隔壁家的烟囱指了指说,他们笨蛋没看见,全跑到别处找去了。冬来擦了擦春生脸上的灰,说不要再往那些背处钻了,小心有蝎子,有长虫。春生说,没有;有我也不怕。说着,瞅见了冬来鼓鼓囊囊的衣袋,手就伸过去摸。哈哈,是糖。春生从冬来口袋抓出一把糖,笑嘻嘻地剥开一个扔进嘴里,有滋有味地咂了一口,说,甜,真甜啊,咦,你哪来这么多糖?冬来朝院子里指了指,说,你回家,你一回家就知道了。春生咽了一口糖水,抬起手臂在鼻子下抹了抹,噔噔噔就朝院门里跑去了。
咦,还有一辆自行车啊。春生跑到院子里,够着自行车龙头上的铃铛叮叮当当地摁了一串响,吵得屋子里的大人们都出来了。春生一眼就认出了妈妈旁边的丽琴姨姨,笑嘻嘻地说,我就说院子里咋有辆自行车,原来是姨姨来了啊。丽琴姨姨也是一脸堆笑,说春生啊,到哪玩去了?春生毫不认生地跑到丽琴姨姨跟前,仰起小脑袋说,姨姨给了哥哥那么多糖,我也要。说着,伸出脏乎乎的小手就要扯拽丽琴姨姨的衣襟。妈妈抢先一步抓住了春生的胳膊,说你看你,弄得满身满脸的土。来,先洗洗。说着就要把春生往井台边上拽。春生把胳膊往回抽,说我要糖,我要和哥哥一样多的糖。丽琴姨姨一直笑着,捉住了春生的手说,好,好,姨姨给你和哥哥一样多的糖。说着,看了看一旁的妈妈一眼,说姐你忙你的,我给春生洗。
春生确实不认生,丽琴姨姨给他洗手,洗脸,洗脑袋,他一直笑嘻嘻的,还说丽琴姨姨比妈妈洗得好,妈妈给他洗脖子,手劲儿大得不得了,都快要把他的细脖子拧断了;还说丽琴姨姨为啥和妈妈身上的味道不一样,丽琴姨姨身上有股子香。丽琴姨姨被惹得咯咯地笑,爸爸和妈妈也跟着笑。妈妈说,你姨姨那么好,你给你姨姨当娃去。春生从丽琴姨姨手里转过湿漉漉的脑袋说,当就当,你还当谁不敢当!春生的这一句话让丽琴姨姨和爸妈都笑了。冬来看见,丽琴姨姨笑得眼泪都出来了,而妈妈呢,笑着笑着,背过身悄悄地擦了一下眼睛。
那天吃过中午饭,丽琴姨姨就骑着车子回城了。临走前,丽琴姨姨蹲下身拉着春生的手舍不得丢,春生呢,哼哼唧唧的,好像也舍不得丽琴姨姨走。丽琴姨姨说,跟你爸爸妈妈说好了,明天姨姨就和你姨夫一块开车来接你去城里。春生说,真的开车接我去城里走亲戚?丽琴姨姨说真的啊,不骗你。等一等,春生好像想起了啥,说,爸爸妈妈去不去?我哥哥去不?丽琴姨姨显然没想到春生会这么问,笑容停在脸上,不知道该怎么说。还是妈妈替丽琴姨姨解了围,妈妈抚了抚隆起的肚子说,爸爸妈妈不能去,因为地里边还有那么多活要干呢,耽误了,来年就会没饭吃。你哥哥也不能去,你哥哥要是去了,大黄谁来管?再说了,你哥哥要是去了,你姨姨的车也坐不下啊。春生歪着脑袋想了想,看着丽琴姨姨说,要是都能去就好了。丽琴姨姨点了点头,说等下次吧,下次让你姨夫借个大点的车,把你们全家都拉去。春生说好,随机挣脱了丽琴姨姨的手,一下子蹦起来。噢,噢,坐小汽车了。春生喊着,坐小汽车进城了。
这时候,大榆树下的大黄,莫名其妙地张开了嘴,汪,汪汪。
直到吃完晚饭,春生还沉浸在即将坐着小车进城的欢愉里,他从丽琴姨姨白天带来的一包东西中找出带给他的新衣服,穿在身上左看看,右看看,这走走,那走走,高兴得不得了。他还鼓动冬来让把给他带的新衣服也穿上,比一比看谁的更好看。冬来不说话,也没有试新衣服,而是拉开被子钻进被窝蒙住了头。春生不依不饶,硬是把冬来头上的被子揭开了。他看见冬来泪汪汪的,眼泪把头底下的席子都打湿了。你哭了。春生说,你怎么哭了啊?冬来还是没有吭声,再一次把被子蒙上了。春生说,你哭啥呀?丽琴姨姨都说了,这次带我去,下次就带你,带爸爸妈妈一块去。冬来还是不吭声,春生看见被子下的冬来一抽一抽的,很是委屈的样子。
妈妈走过来,看了看蒙着被子的冬来,对春生说,不要闹了,你哥哥都睡了,你也睡吧。春生说,我哥哥没睡,他嫌丽琴姨姨没带他去走亲戚,他在被窝里偷偷哭呢。妈妈说,别胡说,你哥哥是个懂事的乖娃娃,你哥哥才不会哭。说着就要抱春生,妈妈说,明天你就要去城里走亲戚,走的时间长,今晚上就跟爸爸妈妈睡吧。春生说好,就要往妈妈怀里扑。爸爸走过来说妈妈,你大着肚子还能抱动?我来抱吧。妈妈挡开了爸爸伸过来的手,说,抱得动,我来抱。
冬来在被窝里哭得止不住;越想止住越止不住。他几次都想跟春生把事情说明了,可几次话到了嘴边又实实在在地被堵回去了。到底该不该说呢?说了的话,春生肯定是不去了,春生不去那还不得自己去?不说吧,春生傻乎乎的,还真以为是走亲戚呢。冬来感觉胸口像是堵着啥,堵得他一个劲儿悄悄地流眼泪。春生被妈妈抱走后,冬来坐起身吹灭了煤油灯,他听见妈妈正和春生说着话。妈妈说,去了要听丽琴姨姨的话,不要淘气。春生说,嗯。妈妈又说,城里车多人多,可不敢像在村里一样胡乱跑。春生说,我不胡乱跑。你会不会想我们呢?隔了一会儿,妈妈又说,你要是想我们了怎么办?不想。冬来听见春生说,不就几天吗?有啥想的?我不想。冬来听见春生和妈妈都沉默了一会儿,不久,爸爸叹了一口气,咳嗽了几声。
冬来躺在被窝里,脑子里乱糟糟的,好容易迷迷糊糊地就要瞌睡了,听见门底下噌地一响,就有个影子朝炕边移了过来。大黄,是大黄。冬来一咕噜翻起身,一下子就抱住了大黄。
第二天是个好天气,太阳明亮而又温暖。丽琴姨姨和一个没见过面的男人开着一辆吉普车来了,这个男人就是丽琴姨姨说的姨夫吧。门口看热闹的人围了一大圈。那个长得体体面面的男人和丽琴姨姨一起,热情地向看热闹的人们散烟发糖。他们还从车上搬下了一大堆东西,有吃的有喝的有用的,满满当当占满了一张桌子。春生穿着一身新衣服,在人群里走来走去,逢人就指着那辆绿色的吉普车说,看见没有,那是接我的。
丽琴姨姨和姨夫在屋里和爸爸妈妈说了一阵话,就领着春生往吉普车跟前走,爸爸在后面跟着,妈妈在后面跟着,大黄也摇摇晃晃地在后面跟着,唯独看不见冬来。冬来呢?冬来。妈妈扭过头喊了一声,目光四处搜寻着,却没有看见冬来。这个孩子呀,爸爸这么说了一声,不知道跑哪去了。
其实,冬来哪也没有去,他躲在院门口那棵大榆树下了。他看见春生迫不及待地上了车,屁股在座位上颠了颠,好奇地伸出手在方向盘上摸了一下,滴,吉普车发出一声长长的汽笛声,春生先是一惊,继而发出开心的笑声。接着是丽琴姨姨上了车,再是那个姨夫上了车,坐在了驾驶员座。车子发动了,丽琴姨姨挥手,那个姨夫挥手,春生也看样子挥着手,脸上笑嘻嘻的。车子启动了,大着肚子的妈妈挥动的手缓缓垂下来,猛地扭过了头。爸爸不由得跟着跑了几步,后来慢慢地站住了。大黄叫了一声蹿出去,一直跟着吉普车跑了好长一段路。
春生离开家以后,冬来的话比以前少多了,也很少出去和别的小孩子玩了,显得闷闷不乐的。大黄倒是一天比一天欢实了,像以前一样一步不离地跟着冬来,好像是他的警卫员。爸爸和妈妈的话也莫名其妙少了,偶尔一张嘴,不是你抱怨我就是我抱怨你,好像谁看谁都不顺眼。
村外的麦子一天天变黄了的一个晴朗的上午,妈妈突然喊叫肚子疼,爸爸慌忙叫来接生婆以后,时间不长屋子里就传出了一阵婴儿的哭泣声,那哭声尖细高昂而又明澈响亮,把冬来听得呆住了。不一会儿,冬来看见矮胖的接生婆一晃一晃地走了出来,紧接着,爸爸也满脸带笑地走了出来。还傻愣着干啥呢?接生婆说,你妈妈给你生了个小妹妹。小妹妹?冬来好像没听清,仰着脑袋问爸爸,妈妈真的生了个小妹妹?爸爸笑嘻嘻的,好像忘了怎么张口说话,只是狠狠地点了几下头。冬来一头闯进房间,噔噔噔跑到炕跟前,他看见妈妈头上裹了个花头巾,在她的旁边躺着一个脸皮皱皱巴巴的小小孩,正睁着黑亮亮的眼睛看着他。
冬来从妈妈的屋子跑出来,外边的太阳暖烘烘亮闪闪的,照得冬来有些睁不开眼,他揉了揉眼睛,就听见大黄汪汪叫了两声,兴奋地朝院门口跑,紧接着,他就看见春生坐在丽琴姨姨的自行车大梁上进到了院子。看见冬来,春生哧溜一下从自行车上跳下来,鸟儿一样飞向冬来,飞向屋里。
这不是在梦里吧?冬来又揉了揉眼睛,他看见丽琴姨姨推着载着大包小包的自行车,正看着他笑,而大黄叫得更响了,汪汪汪,叫得兴奋敞亮而又喜气洋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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