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陪麦子在地里过一夜
王宏哲
我只顾低着头挥动镰刀。那个下午,当我从一片麦子中间抬起头直起腰的时候,我才发现一直陪伴着我的太阳已经不知不觉的跑得无影无踪了。而我面前长长的那一陇麦子似乎也被太阳带走了一大截,只剩下眼前的几米,影影绰绰地,让我看不清长相,看不清表情。我长长地出了一口气,我原打算赶在天黑之前将这一垅麦子彻底割完,谁知现在我却和眼前这些没有来得及割完的麦子一起,被留在了田野间,被留在了黑夜里。
——好多时候,我总期望能在一段时间内将一件事情解决掉
,但往往的结果却是,那一段时间已经走掉了但手头的事情却并未结束。就像留在我眼前的这些麦子,好像被时间忽略了,被时间给跑丢了,成了时间之外的事情,成了不得不暂时停顿下来的事情。人活在时间里,但人免不了会被时间甩下几步,撂出几截。
我被时间落下的距离无疑就是前边那一截没能收割完的麦子的距离。明天天亮的以后,我完全可以把这些剩下的麦子全部割完,让这一截距离看似不曾存在,但事实上那已经是发生在另一段时间里的事情了。我知道这已经是一个无法更改的事实,我所能做到的,就是随便的在一捆麦子上坐下来,吃一些干粮,喝一些水,甚至再美美的睡上一觉,等待着那些使出去的力气再慢慢的回到我的身体里,等待着下一段时间来临之后再继续之前没有完成的那一些事情。
我决定就留在地里。这样既可以让我本来已经酸困不堪的身体多休息一会儿,也省掉了第二天在路上浪费的时间。我朝远处的村庄望了一眼,在那一片模模糊糊的房子中间,属于我的那一间房子肯定在它该呆的的地方呆着,而住在那间房子里的我的老婆,我的孩子也许并不知道我作出的这个决定;或者就算是知道了,他们也许并不怎么理解一个人为什么放着家不回而非要睡在野地里。我已顾不上这些,也许以后的某一天我会耐着性子饶有兴味的告诉他们今夜的事情,但是,现在我已不愿多想什么。我已陪着他们度过了好多个白天和夜晚,而今天,我只想陪着麦子在地里过一夜。
我在一捆麦子上坐下来。我的身后是一片割倒的麦子,我的眼前是一片仍然站立着的麦子。在夜里,它们一样的悄无声息。聒噪的是一些虫子,是一些急着和我争抢粮食的老鼠,一些四处溜达的无所事事的野风。在麦子刚刚种下的时候,在麦子刚刚返青,呼呼拔节的时候它们就和麦子在一起,熟知了麦子的性情,麦子的做派,甚至麦子在某一时段的痛苦或者欢愉。在麦子留在地里的最后一个夜晚,它们在地里转悠着,鸣叫着,很可能表达的是一种留恋,一种不舍,一种类似于人的生离死别的感觉。我忽然觉得我其实一点儿也不懂得那些风,一点儿也不了解那些虫子,我甚至还对那些忙忙碌碌而又谨小慎微的老鼠们抱有一种天然的偏见。它们日日夜夜和麦子在一起,在麦子愁苦的时候跟着麦子一起愁苦,在麦子欢愉的时候陪着麦子一起高兴,不知不觉的,已经成了麦子记忆的一部分,一生的一部分。而我呢,所有的努力似乎只是为了让这些麦子填饱我永不知足的肚子,延续我毫无目的的日子。除此之外,我没有足够的兴趣去关心麦子在什么时候笑了,什么时候哭了,不哭不笑的时候它们又在干些什么,想些什么?
这些麦子呢,在走到了自己一生的最后这个夜晚,却表现出一种少有的安静和平和。在这个星星闪亮的夜晚,躺着的,或者仍旧还在站立着的,一样悄无声息的呆在原地,听任着虫子在耳边低鸣,夜色在身边氤氲,时间在身边流淌,看不出有多少心事,有多少失落和伤感。反倒是我,守着这一片麦子,守着一团黑夜覆盖着的土地,心里边不时的涌上一种漂泊的感觉,异乡的感觉——是的,是异乡的感觉。土地是风的故乡,虫子的故乡,麦子的故乡,而远处的村庄是那一片房子的故乡,那一片树木,甚至那一群鸡们狗们的故乡。我虽然在那里出生,在那里把自己的岁数一年一年的拉长了不少,但若干年后,不可避免的,我会从那里消失,只留下一个毫无意义的名字,一座老旧不堪的房子,一堆留有我的体温,我的痕迹的事物。而我,则已经成了一个没有多少人知道的,一去不复反的过客。
就像我身边的这些麦子,它们又何尝不是土地上的过客。我一料一料的将它们种下,然后一次又一次的将它们收割。在这种几无例外的轮回中,不知不觉的,那些皱纹,那些白发也在一天一天的增多,一天一天的将我推向衰老——我收割着一料一料的麦子,时间一天一天的也就把我慢慢收割了。仿佛时间才是真正的主宰,而人只是这世界上会走动的,偶尔会有些想法的一季庄稼。
我忽然觉得我理解了这些麦子。在这个夜里,陪着这些麦子,我和它们一样默不出声。时间从我们的身边悄悄经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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