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麦子在地里等
王宏哲
六月最初的那几天,我开始一天几趟的往地里跑。有时候是正吃着饭,有时候是正和谁说着一些不着边际的话。好想是谁远远的叫了一声我的名字,好像是谁突然的拍了一下我的肩膀;不管是在什么地方,无论是在什么时间,我像是猛然间想起了一件非常重要的事情,立马就拧身匆匆的朝地里跑去了。
地在那几天里一定是通了人性,要不它远远地躺在村外,怎么能一遍遍地搅动我的心,拽动我的腿?
我急急的奔走在村巷里。那些不明就里的阳光落在我的草帽上,粘在我的脊背上,似乎非要窥探出我的心思,追问出我的目的,与我寸步不离。而紧贴地面那些阳光,则挤成一堆,黏黏稠稠地,被我飞快的双脚踢出哗哗的声响。几只无事可干的母鸡唧唧咕咕议论着我,一头贪睡的母猪半睁着惺忪的睡眼凝视着我。我一遍遍从街巷走过,村庄里无数双眼睛一遍遍从我匆忙的身影上掠过。
直到走出村外,直到地里的那些即将成熟的麦子的味道迎面飘进我的鼻子,我的心肺,我凌乱得毫无章法的步子才会变得缓慢起来,轻柔起来。我草帽下的视线无拘无束的从一片片金黄的麦田上掠过,我心里边长出来的那只手肆无忌惮的手从一株株饱满或者干瘪的麦穗上抚过,而我的耳边,则会响起一阵阵笑声,一阵阵呼喊。即使不用多么费心的细听,即使不用多么费心的分辨,我也完全知道是哪一块地在远远地召唤着我,又是哪一块地里的哪一些麦子,在六月的阳光下呼唤着我,等待着我。
不错,就是那块属于我的地,就是长在属于我的那块地里的我亲手种下的那些麦子在呼唤着我,等待着我。秋天的时候,我赶着那头牛把那块地整得平平展展,然后把那些精挑细选出来的麦子小心翼翼的种了下去。那个时候,我干得是那样的一心一意,我把从我身边经过的那一阵风忽视了,我把从我头顶飞过的一只鸟,飘过的一片云忽视了。我轻轻的踩在松软的泥土里,手抓着那些光润无比的种子,在秋日明净的阳光下撒出一道道漂亮的弧线,又在这弧线里,眼看着那些麦子以一种优美的姿态奔向泥土,亲吻泥土,然后又在泥土中甜甜的睡去。
从早上到晚上,我用了一整天的时间来做这一件事情。这一天,土地是最重要的事情,麦子是最重要的事情,而我,在麦子和土地中间,显得谨小慎微,诚惶诚恐。我手里的麦粒出自这一片土地,回归到这一片土地,而我脚下的这一块土地,则迎接过我爷爷的脚步,我父亲的脚步,我已记不清的我的一代一代先辈们的脚步。他们一年一年的种下麦子,一年一年的,也把自己慢慢的种进了这一片地里。在麦子长出一片新苗的时候,在麦子即将成熟的时候,他们可能就正以某一株麦苗的姿态,某一颗麦穗的姿态,在那片地里守望着眼前的日月,守望者远处的村庄。
这一切我知道。我在那一天里种下那些麦子的时候,他们一定就在我看不到的某个地方看着我,比如在一片草叶的背后,在一块泥土的背后,在一声吆喝的背后。凭我走出的步态,凭我呼出的气息,他们一定知道了我是自己的后人,知道了我心里想着什么,手里正在干着什么。而我,专心专意的种下那些麦子的时候,毫不例外的,把我往后的一些日子,一些想法,一样不少的也都一并种进了地里。麦子发芽的时候,它们也跟着发芽,麦子杨花灌浆的时候,它们也趁势跟着开一些花,坐一些果。
——我种下了那一季的麦子,我其实是把我后一年的光阴种下了,把我漫长一生的某一个阶段种下了。我人在村子里,或者在外四处漂泊,但到了六月,它们自然会想起我,会一遍遍的寻找我,一阵一阵的揪扯我,呼唤我。
而我一次一次的穿过街巷,一次一次的来到地畔无疑就是被麦子召唤的,被躲在麦子中间的看不见的我的那些先祖,我的那些想法召唤的。在六月,在麦子即将成熟的那几天,我无论如何不能做到无动于衷,我常常身不由己要做的事情就是来到地头,一个人坐下来,面对着那一块地,那一块地里的那一片麦子,听它们说出自己的故事,然后再耐心的谈一谈我自己的一些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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