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图片来源:互联网)
雨落在身上
王宏哲
那个下午,我和一些玉米们在一起。我戴着草帽,光着脊梁,手里握着一把锄头,一下一下地疏松着玉米行间的僵土,捎带着把那些长出来的闲草也连根除掉。那时候,太阳就在我的头顶,照着我的草帽,照着我汗水光亮的脊背和葱绿鲜嫩的玉米。而一些偶尔路过的风,总是急匆匆地,将锄头翻起的那些新土的味道,玉米的味道和我身上的味道,一阵阵,吹向某个未知的远方。
我埋头干着自己的事情。锄头起落的瞬间,那些土愉快地翻个身,原又舒服地躺在那里,踩上去软绵绵地,热乎乎地,让我脚心发麻,心头发痒。而那些玉米则像一个个娇嫩的女子,生怕我的脚一大意踩着自己,锄头不小心碰着自己,土不长眼弄脏了自己,在我经过的地方,它们总是及时的左躲右闪。既便如此,仍免不了有的玉米被我踩歪了身子,弄断了叶子,甚至被连根锄掉。
那时,我会停下手来,无比怜爱的抚摸着那一株不幸的玉米,心疼上半天,后悔上半天。我在这个秋天刚刚开始的时候把它们带到这个世界上,本指望它们陪着我一起走过一整个秋天的美好时光,遗憾的是,总有些玉米走不到最后,总有一些玉米即使走到了最后,却已是伤痕累累。
那个下午,我尽量让自己一心一意而又小心翼翼。我紧握着锄头,大睁着眼睛,动作紧凑而又轻柔。一些汗水在我的背上流淌,另一些汗水流过我的额头,流进我的眼睛,我的嘴巴。我拽过肩头的毛巾擦一擦,趁机伸一伸酸困的腰身,喘一口气,望一望四周的田野,头顶的天空,再和不远处地里的人说上一半句不咸不淡的话。然后,等到那些消失了的力气又回到了我的身上,这才重又弯下腰,把锄头挥舞得更加欢势,更加细致。
我这样忙碌了多半个下午,我的手臂发麻,两腿发软,眼睛也开始发花。我选了一个玉米稀疏的地方放下锄头,也顺带着把自己沉重的身子同时放下。直到这时,我才发现太阳已经不见了,而风,正吹着一团云急急的赶了过来。我卸下了草帽,好让风把我身上的乏气吹走,把我身上的那些汗气吹走。我身边的那些玉米,我地里的那些玉米,好像也很享受这样的风吹,一个个舞动着身子左摇右晃,不长时间就舞成了一团,舞成了一片。
八成是要下雨了吧。不远处地里的男人扯着嗓门朝我喊。风把他的声音吹得歪歪扭扭,七零八落。我大声的回应着他的话,可我说出的那些话好像大多又被风吹了回来。这样,他就没有完全听见我的话,先是站在那里挥动着手臂,嘴巴一张一张的,不知在说些什么,而后,就扛起锄头飞快的朝地外边的路上跑。我坐在原地看着他飞奔的样子不由笑出了声。下雨怎么了?刮风又怎么了?路不是在雨里?村庄不是在雨里?树不是在雨里?玉米不是在雨里?它们一样都没动,而人却跑得像个兔子;问题是跑得像个兔子也还不一样的跑在风雨地里?
我这样想着的时候,那片黑云已飘向了头顶。用不了多长时间,一颗一颗的雨滴就劈里啪啦地落了下来。落在我刚刚锄过的虚土里,落在我还没有锄过的僵土里,落在一地的玉米和一株一株的野草上------整个田野马上就湿漉漉地了。我的身上也落满了不少的雨。有的雨落进了我的嘴巴,有的雨落进了我的眼睛,灌进了我的鼻子。那些先落的雨滴和后落下的雨滴在我的身上敲打出欢快的节奏,又很快的会合一处,形成一道道细流,奔腾不息。偶尔遇到突出的地方,拐一个弯儿,继续飞流直下。而在我模糊的视线里,这块土地像是一个渴了好久的汉子,雨一落下就被它们大口大口的喝了。它们一定是喝得有滋有味。风雨声中,我能听见一片美滋滋的品咂声,那声音粗粗细细,绵绵密密,让我忘记了身上的冰凉,忘记了自己是一个会走动的人,而不是一株长在地里的玉米。
雨下了好久。我在雨里和我的那些玉米呆了好久。我们像是长在地里的两种不同的植物,我看着它们在雨中的样子,它们也目睹着我在雨中的姿势,试图窥探出彼此心里的秘密。直到雨住之后,那些玉米个个显得光鲜耀人,而我却浑身潮湿,活像一只落汤鸡。
我知道,落在我地里的那些雨滋养着一地的玉米健康的生长着,最终会长出一些不错的收获。而落在我身上的那些雨,除了使我感觉到瞬间的冰凉,让我在之后打出一个个响亮的喷嚏,或者再发上一次烧,出上一身汗外,基本上不会留下多少痕迹。我不会因此而长高,也不会因此而长壮,最多只是在漫长的人生里生长出一些湿润的记忆。
就像这个下午。在这个远离村庄的城市,呆在自己的房间里,看着窗外纷纷落下的雨滴,我想起了那一块地,想起了那一块地里和我一块淋过一场雨的玉米。
加载中,请稍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