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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钟山》2009长篇小说A卷刊发一组散文《光阴的背影》

(2009-06-23 01:51:3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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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畔

《钟山》

土坡

一块

柴禾

                                         《钟山》2009长篇小说A卷刊发一组散文《光阴的背影》                                                       (图片来源:互联网)                   

                 

                       光阴的背影

                                                                         王宏哲

                                闲   

   一进入冬季,地里要干的事情就明显的少了起来。那些平时摆在眼前跟在身后的活路像是被西北风给吹散了,被寒流给冻僵了,全都不知跑道那里去了。可是时间没有跑,可是日子还在。在时间连缀起来的一大堆日子里,我不得不停下手来,突然地成了一个无事可干的人。

   想想那些忙忙碌碌的日子,活似乎对我产生了浓厚的兴趣,它们一件接着一件地找到我,缠住我,像是要把我的汗水炸干,要把我的力气耗尽。那个时候,我一边手忙脚乱地和这些活一一过招,一边恨不得把这些活一口气解决掉,然后再也看不见它们的影子,闻不到它们的味道。可是现在,当它们干脆彻底地撇下我,使我猝不及防地变成一个闲人的时候,我才发现没有了它们,我也成了一个没有多少理由存在的人。

   活让我出力流汗,但活是不是也证明着我存在的价值和意义?有那么几天,这个问题一直纠缠着我。吃饭时不放过,走路时不放过,睡觉时也不让我安生——没有了活,我的魂儿似乎也不见了。

  我原打算在炕上美美实实地睡上几天,如果没有什么非常紧要的事,哪怕就一直睡到来年的春天。但那面平时总是诱惑着我,老让我觉得睡不够的土炕好像也变成了势利眼,才刚躺了一两天的功夫,它就多嫌我了,先是莫名其妙地硌得我的腰杆疼,膀子酸,再是不怀好意地指使一股火气靠近我,让我的眼角糊满眼屎,嘴角生满燎泡。最不能忍受的是,它不知从哪儿趸来那么多乱七八糟的梦,让我的睡眠变成了一次次的奇怪历险。我开始怀疑我当初对炕的留恋是不是是一种错觉,我甚至认为马三咬着我的耳根对我说的那句话极有可能是别有用心。马三那时刚结婚,每天天还没黑他就爬到了炕上,太阳都照到头顶了才极不情愿地爬起来。马三那天碰到了我。马三神秘兮兮地对我说,炕真是个好东西,如果不是那些干不完的活,他情愿天天躺在炕上。

   可是,我才躺了一两天我就躺不住了。我披了一件棉衣,戴了一顶帽子,急不可耐地就朝门外走去。我抄着手,耸着肩,脑袋在衣领里缩着,脚步急匆匆的,像是有什么要紧的事等我去做。在巷口,一块不知道什么时候冒出来的石头绊了我一下,差点儿没让我摔倒。石头出现在路口肯定不是石头的错,我没有和石头记仇,我原想绕过去算了。我已经走出了几步,可我又折了回来。我觉得石头绊了我一下石头其实是在和我打招呼呢。石头肯定是要去它该去的地方的,只是被那个粗心的家伙给丢下了,它不能开口说话,就只能绊我一下了。我抱起了那块石头继续朝前走。转弯的时候,我看见谁家的那只杂毛狗正在追赶一只半大的小母鸡,等到我走到跟前的时候,那只小母鸡已被它叼到了口里。我大喊了一声狗东西。那只狗一愣神的功夫,小母鸡挣脱出狗嘴仓皇逃去。我松了口气。那只狗则瞪着我看了一会儿,直到确定出自己可能不是我的对手,才虚张声势地叫了几声怏怏离去。

   走到村口的时候我已是气喘吁吁了。我准备坐下来歇息一会儿。我把那块石头放在地下,屁股刚刚坐了上去就有一老一少两个女的朝我走了过来。她们朝我打听一个人。这个人正好是我最熟悉不过的张三。我说了张三一大堆好处,惟独没有提张三好赌的恶习。她们满脸带笑地转身离去时,我抱起那块石头朝我的那块地走去。我的步子越来越快,像是被什么在后边推着,像是被什么在前边拽着。我的那块地很快就到了。我在地头转了几圈,我一眼就为这块石头找到了最好的归宿。我用手在地畔挖了一个坑,我把这块石头随便地埋了进去。这个时候,天已快要黑了,我瞅了瞅四周无人,就解开裤带蹲下来拉了一泡屎,尿了一泡尿。

   我起身往回走的时候,我发现躲在我脑子里的那些问题已经悄悄地跑光了。它们是什么时候跑掉的呢,是被那只狗叼走的呢,还是随着那泡屎尿排掉的?我当然懒得深究,我在这个夜色隆重的晚上兴奋地朝村庄返回,沿途除过那些爱出风头的灯光探出来看我一眼,其余的人啊狗啊鸡啊猫啊都躲进了黑夜里。他们不知道我干了什么,只有我知道。我吃了几个冷漠,喝了一碗热水,爬到炕上倒头便睡。我竟很快地入睡了。奇怪的是,腰也没再疼,膀子也没再酸,而且,那些梦也没再来纠缠我。

   随后的日子里,我照样天不亮就爬起来,急匆匆地从街巷走过,然后在野地里一逛就是一天。偶尔有人好奇地问我忙啥呢,我哼哼哈哈地并不多说什么。我在那一段时间里像一个最忙的闲人一样四处走来走去,我经见了不少的事物,也有个别事物因为我的参与而发生了变化。比如那只贪嘴的野兔,它只顾了偷吃而忽视了我已站在它的身后。往后的日子里,它除了大病一场,是不是也会记住,当自己沉迷于食物的诱惑时,自己也极有成为别人食物的危险。从此它可能会变得谨小慎微;有两只老鼠为了一粒粮食打得不可开交,这个时候我刚刚赶到,还没顾得上劝说,它们就停了下来,双双逃走。在经历了这一次事件后,它们会不会坐下来有话好好说,或者最终成为一对好朋友;那根被谁扔掉的树枝好像有意在等着我,我把它拿在手里玩了一会儿,顺手插进了一堆虚土里,它不但逃脱了被当柴烧的命运,来年还有可能迸出绿芽,长成一棵小树……

   我做过的这一切别人不知道,但有些东西却记着。来年春上,被我从狗嘴救下的那只小母鸡已经长大,有几次,它故意把蛋下在了我家。那只狗尽管见了我老是吹胡子瞪眼睛,但它却始终缺乏向我偷袭的勇气;朝我打听张三的那个年轻女子终于嫁给了张三,张三见了我不说感激,头还老是高高扬起;那块被我埋进地畔的石头敢讲真话。邻家为了地界和我发生争执时,那块石头不失时机地站出来主持了正义。

   我闲忙了一个冬天,春天的时候我才发现其实整个村子的人都没闲着。有些人在忙着高兴,有些人在忙着发愁;有些人在忙着把年龄往高里累加,有些人在忙着朝坟墓匆匆赶路。甚至就连那些狗呀猫呀鸡呀猪呀的似乎都没闲着。狗忙着多管闲事,猫忙着胡钻乱窜;鸡忙着乱飞乱跳,猪忙着长肥了挨刀子……有些事在冬天看不清,春天到来的时候想捂也捂不住。就像马三,马三虽然闭口不提他在冬日里干了些什么,但他老婆隆起的肚皮却泄露了他的秘密——这个家伙,在我忙着四处乱转的时候,他在炕上也没闲着。他在忙着把一个女子变成女人,又把一个女人变成了婆娘。

                        

                                      游荡的日子

   

    好像是总有一些丢心不下的事,那些年我常常会急匆匆地从一个地方跑到另外一个地方去。有时候是借一点种子,有时候是问一两句闲话,还有的时候好像什么事情也没有,不知不觉的就被脚带走了。脚在那些年里就像一个没有目的浪子,常常自作主张东游西荡。而脑袋正好落得清闲,顺便跟着闲看一些热闹。

   村外的那一大片野地是我最常去的地方。通常情况下,我会戴一顶草帽,拿一节草绳,没事人一样眯缝着眼睛,任由脚步带我到它想去的地方。比如村子西边的那一片洼地,比如村子北边的那一片土坡,再比如靠近河边的那一片湿地……我像个像被情妇勾引着的痴汉,常常身不由己的就飘向了这些地方。这些地方能有什么呢?那些时候,在我的身后总会尾随着一双双窥探的眼睛,和一个个奇异的猜测。我知道他们在看着我,谈论着我,但我懒得搭理,更不屑于和谁解说。我匆匆赶路的姿态显然吊足了村人的胃口,待到晚上他们亲眼看到我两手空空,或者背着一捆不大不小的柴禾时,一些人可能摇了摇头安心地去睡了,而另一些人则皱起了眉头,一副满腹心思的难受样子。

   我在村人关注的目光里活成了一个闲人,怪人。渐渐的,寻我说话的人少了,找我帮忙的人少了,就连那只在我吃饭的时候总会跑过来蹲在我身边的黄狗也不太来了——它显然是听信了主人的谗言,担心总是和我揪扯不清,自己某一天会不会也变成一只闲狗,怪狗。人闲了怪了顶多会招来一些戚戚蹙蹙的议论,而狗一旦闲了怪了则可能招来砖头和棍棒,弄不好的话,一条狗命也就算走到头了。

   我理解那只狗,我对村人对我的疏远非但没有忧虑恐慌,反倒有些暗自窃喜。没有了那些跟在身后的眼睛和声音,我不安分的双脚尽可以随心所欲,自由自在的想上哪里就上哪里。而晚上躺在炕上的时候,那些我白天去过的地方会一一出现在我的脑子里,好些别人不知道的事情也都纷纷跳了出来,让我兴奋得难以入睡。比如在村子北边的那一片洼地,我亲眼目睹了一条蛇的冒险经历。那时候,一只青蛙正坐在一棵草根下晒太阳,它半睁半闭着眼睛,偶尔清脆地叫上一声,不知是在赞美阳光的明亮呢,还是在抒发自己的愉快心情,显出一副怡然自得的样子。危险就是在这个时候降临的;危险似乎总是在毫无防备的时候降临的。那条蛇看到了这只青蛙。它不吭声。它就像一个经验丰富的猎手,先是慢慢靠近,待到觉得有十足把握的时候,它箭一样射了出去。遗憾的是,青蛙并没有成为它的口中美味,而它自己却先命丧黄泉了。改变这一切的是一块被谁丢弃的玻璃渣。玻璃渣在土里竖着,蛇没有看见。蛇急匆匆地奔向青蛙的时候,那块玻璃渣也毫不犹豫地划开了它的肚皮。蛇稀里糊涂地丢了性命,青蛙却因此而幸免于难。对于它们而言,命运无疑即是一块耗不起眼的玻璃渣。

   我在那一面土坡逗留的时间一般会长久一些。那一面向阳的土坡长满了青草开满了野花,那些叫不上名字的蝴蝶呀蜜蜂呀嗡嗡嘤嘤地飞来飞去,不知在忙碌着什么,而那些潜伏在草根下的虫子则好像永远有什么值得高兴的事情,激动得总是唱个不停。我一到土坡脚步就走不动了。我会选择一个草比较整齐的地方坐下来,或者干脆将身子放倒,四仰八叉地躺着,舒舒服服地想一些莫名其妙的事情。那时候,土坡上就我一个活人——在我躺着的这面坡地下还躺着一些村子里的人,他们在一个村子里相处了一辈子,谁说过谁的坏话,谁偷过谁的女人,谁拔过谁地里的一棵白菜,谁又掰过谁地里的一只玉米-------活着的时候他们可能为了这些鸡毛蒜皮的事情吵翻了天,打破了头,而现在,他们整整齐齐地躺在这面土坡下,谁也懒得再多说一句话。逢年过节的时候,他们的坟头会燃起一堆纸钱,他们的名字或者照片也会出现在不同人家的供桌上,而平常的日子,除了个别胆大的,几乎很少有人到这里来走一走,看一看——主要是因为害怕。我那天躺在坡上想到这件事的时候由不得笑出了声。这些躺在坡下的人被送出村庄的时候,多少人哭天抹泪的,难过得肠子都快要断了,而一旦坟堆隆起来,就一个个离得远远的,曾经一起干过活吃过饭说过话的人也一下子变成了他们最怕的人。

   其实,死人不一定变成了鬼,八成是活人自己的心里有鬼了。

   那一片湿地始终湿漉漉地,即使是在大旱的年份它也能慢悠悠地蓄一些水,让那些旱得冒烟的人家眼红不已。奇怪的是,始终没有人在这里种上庄稼,只有一些草在这里生长着,春夏的时候青绿,秋冬的时候枯黄,好像是踩着点儿,多少年里,从来没有耽误一次。我在这一片湿地里走来走去,不时的,会有一些草根扎一下我的脚,会有一些草蔓缠一下我的腿。这个时候,我一般会停下来对着这一株草看上一会儿,笑上一笑,甚至絮絮叨叨地说上一两句骚情的话。那些草肯定能听懂我的话,一阵风来,它们颤颤巍巍地抖个不停,像是被我的话给逗笑了,先是一两株,再是三四株,后来是一大片,嘻嘻哈哈地笑个没完没了。有一次,我在湿地里走着,我的脚一不小心被什么东西给划破了,我随便摘下一片草叶揉碎贴在了伤口处,血立马就止住了,而且一点儿也不疼。马三那次手划了个口子,他也摘了一片草叶往伤口上敷,血不但没有止住,手还肿得像个馒头。马三坚持说我骗了他,而我则认为那是因为草认得我。人自以为自己才是这世上的主人,其实草很早就来到这世上了,草一来到这世上就不曾死去,草经历了无数次的风霜雨雪,草一直在我们不太留意的角落里看着我们,而我们所谓的的一生,在草的眼里极有可能只是草一段微不足道的记忆。

    …… 

   我在那些年里被脚带着在这些地方走来走去,我经见的那些事物和各种各样的奇怪想法远比我用草绳背回去的一捆捆柴禾要多得多。直到今天,那些柴禾或许早已变成了一股股青烟消失得无影无踪,而我到过的那些地方,我在那些地方亲眼目睹,亲身经历的事情却一件也没有丢下。只是,当岁月从我的身边缓缓流过,我的头发可能会慢慢变白,眼睛会慢慢变花,我可能走不动了,跑不远了——那时候,我成了一个地道的老人。我不得不停了下来。我是在光阴里停下脚步的,我是在那些自己看见过、经历过的事情里变老的。

   所有的这一切别人无从知晓。只有自己知道。

 

                      在地畔栽下一棵树

   

    在我年轻力壮的那些年,我终于分到了一块属于自己的地。那一天,父亲把我领到了地头。我看见他迈开步子在地头卡了又卡,然后从腰间摸出一根写有我名字的木橛往地畔砸了又砸。我跟在父亲的身后,我目睹了父亲砸下木橛的完整过程,父亲却始终没有正眼看我一眼。父亲慢慢地站起了身。父亲拍了拍手上的土。父亲头也不回地甩下一句:这块地就属于你了。父亲的这句话久久地响在我的耳旁,我被父亲这句简短的话语弄得有些无所适从。我想跟着父亲朝回走,可是我却怎么也挪不动步子。我这才知道,自从那块地属于我的那一刻,我就被那块地牢牢地抓住了。

    一个人拥有了一块地,也就意味着那块地将拥有你的一生。春天的时候,你得考虑下些什么种子,夏天的时候你得考虑地会不会旱着,即使是快要收获的季节,你也得担心会不会突然地刮上一场大风,下上一场大雨;就算是风调雨顺的年份,你还得操心会不会有野物糟践,会不会有手脚不干净的家伙祸害;你当然也可以对这些毫不上心,你甚至还可以像游手好闲的吴二一样满世界的东游西荡。吴二把地留在了村里,吴二把老婆也留在了村里,吴二像一阵风似地东游西荡了好些日子,等到他回到村子的时候,老婆跑了。地虽然没跑,但地只给他长了一堆不能当粮食吃的草。

   事实上地不会强迫人,地也不会责怪人。地在那里呆着,几千年几百年了,人精心了它是地,人不精心了它还是地。对地来说怎样都是一年的光阴,而对人来说则事关一年的饥饱。况且,地有的是时间,而人只有短短的几十年。

   我把我那个时候的精力都打发在了地里,我担心我偶一偷懒就会错过了什么。早上的时候,我像村子里那些最勤劳的男女们一样,天不亮就跑到地里,或者把塌下去的地畦重新拢起,或者把那些试图长高的野草连根拔掉;中午和下午我会把那些积攒起来的牛粪人粪撒到地里;到了晚上我可能已经精疲力尽了,我会在地头坐下来,一边吹着风,一边看着夜色里的庄稼。那个时候,月亮可能升起来了,星星稀稀疏疏的,一声声的虫子鸣叫却显得清亮而稠密起来。我静静地坐着,我总觉得多少你年前的多少个夜晚,一定有一个人像我一样在这块地头坐过。他望着他的庄稼,他在心里盘算着来年的收成,也盘算着自己明天的日子;他可能想到他缺了一角的院墙是该补一补了,那个豁口曾让他跑丢了一头小羊,丢失了一只母鸡。最可气的是那只整日游游荡荡的野狗,有几个夜晚,他正是通过那个豁口毁掉了他家那只母狗原本的好名声;他可能想到了那头陪伴了他大半辈子的老牛,它为他干了一辈子的活,自己却最终成为一件活,被那个长得像牛一样壮实的屠夫给干了;他可能还想到了他的那个病病歪歪的婆娘,他总是在想,是那一缕风尘粗糙了她的肌肤,又是哪一段岁月老去了她的容颜。他想起了院子里那些噌噌往上冒的树,想起了他的那几个长得正欢实的后人……他一定想了很多很多,他想着想着常常就睡着了。

   那一段时光,只要坐到地头,我总会想到这个人。我知道,这个人一定真实的存在过,这块地也一定知道这个人真实的存在过。当然,他的后人也知道这个人存在过,只是他的后人可能忘掉了这块地,或者某一次的长久远离使他们无法再找到这块地——离开了这块地去记忆那个人当然和在地头想起这个人意义不同。就像玉米,在田间看到玉米时它是庄稼,在灶间看到玉米时它已经是一把柴禾了。

   我知道,我可能中途会逃离这块地,在此期间,我将无法知晓在这块地里发生的一丁点事情,而这块地也极有可能因为沦落到别人的手里,而抹去所有与我有关的记忆;即使我有足够的耐心和这块地长相厮守,若干年后,我也会在岁月的消磨中慢慢地耗费掉最后一丝气力,最终老掉,直至死去。那个时候,有谁知道这块地曾经属于我,而我游荡于夜空中的魂灵,又该怎样的辨认出,那里是曾经属于我的那块地。

   我在那些个时候伤透了脑筋。我所能想到的最可靠的办法就是在地畔栽下一棵树。树不会跑来跑去,所以它至少不会擅离职守;树更不会巧舌如簧,所以它一定不会歪曲那些真实发生的事情。更美妙的是,春天的时候,树将和地里的麦苗一起泛起绿意,夏天的时候,树冠遮挡起的一方绿荫还有可能成为劳作间隙极佳的乘凉之地。秋天呢,那些无家可归的鸟们飞累了,它们尽可以在树杈上安家或者小憩。而冬天呢,那棵树可能光秃秃的,像一个脱掉了头发的成熟男人,沉默着,守望着面前的这块地,也守望着眼前一望无际的光阴。

   我为我的这个想法激动不已。我在一个晴朗的早晨早早地跑到地里。我操起铁锨煞有介事地挖了一个坑,小心翼翼地把树苗埋了进去。我把树根部的浮土踩了又踩,我还掏出家伙虔诚地挤出了一泡尿——我想为它施点肥,我更想让它带有一丝我自己的气息。以后的日子,岁月将慢慢地无声远去,而那棵树也将一天天地长高长壮。多少年后,那棵树可能已经长成了大树、老树,而我或许已经不在了,但那块地肯定一成未变。属张山也罢,归李四也罢,种什么更是无关紧要,只要那棵树在,它一定会成为一种指引,一定会保留住一段属于我的记忆。

 

                                        撂荒一块地

                                                                 起先的时候,我并没有想让那块地荒掉。我打算在里面种些玉米,再随便的点些大豆。这样,在别人热火朝天忙着秋收的时候我也好不至于显得无所事事。我在那一天比村里最勤快的人还要早就从炕上爬了起来,我一个人悄没声息地溜出了村外,一阵风似地跑到了我的地里。我从天还没亮干到了星星满天,我的腰都快要直不起来了,可是那块地却还剩下长长的一截等着我去侍弄。我已没有了一丝力气。我像个被彻底击溃的士兵。我一屁股就坐到了刚刚洒下我汗水的地上。我在心里说明天再干吧,明天我无论如何会把剩下的活计全部干完。我这样想着我就睡着了。等我醒来天已经亮了。村里一个人急急火火地朝我跑来,拉起我说要我和他出一趟远门。我们这一走就是半个月。等我再回来,那块地已急不可耐地荒掉了。

   我并没有记恨那个人。事实上我已记不起来找我的那个人是谁,他又带我去了什么地方干了什么事。我是个没有多少事情要做的人,通常情况下,没有多少事情等着去做的人往往又是最忙碌的人——一个人被一两件事情占住了手脚好多事情就都避开了他,即便有几件挤到了跟前他也完全可以视而不见;而一个无事可做的人就没有这么幸运了,张三可能请他帮忙浇浇地,李四又可能让他帮忙扶一扶犁;王五哪怕实在没什么可帮的,也完全有理由挡住他,津津有味地诉说自家庄稼长势是如何喜人,而老婆的肚子又是如何的让人着急。就算谁也没请他帮忙干什么,他也得忙着东游西转,忙着胡思乱想,忙着犯困睡觉,忙着等候太阳从东边落到西边——事实上有很多事情要做的人是忙人,没有多少事情可做的人却不一定是闲人。人都是忙人,忙的事情不同而已。

   我明白这个道理我才没有记恨那个人。他那天不来叫我出远门,也许别的什么人会叫我去干另外一件事情,尽管人和事不同,但对于那块地结果却是一样的。

   我依然生活在村子里,像个没事人一样在村巷里转来转去。我随便地和碰见的人打着哈哈,我通过他们呼出的口气能判断出他们上顿吃的是干的还是稀的,我甚至还能根据他们走路的姿势判断出他们晚上做爱的次数。我有这个本事他们都不知道,我像一个隐藏在暗处的偷窥者,他们有意无意的秘密在我这里变得明明白白。人在什么都不知道时可能对任何事情都会感兴趣,可是当一个人对一切都了然于胸的时候他又可能会感到索然无味。我很快就意识到了这一点,我开始有意无意的忽略这些事,我甚至还故意地制造出一些悬念让那些喜欢操闲心的人去费力猜测。能让人猜测的事一定是猜测者认为有意义的事,能够让猜测者猜测的人也一定是猜测者认为有意义的人。我当然愿意做个有意义的人。

   我花费了整整一个上午的时间把那块荒地里的草拔得干干净净,我还不惜出了一身臭汗把那块地深翻了一遍。这个时候,从我地头经过的人好多都停下了脚步,有的说这个时候翻出这块地只能是种些罗卜或者青菜了,有的说还是种些高粱或者是芝麻的好。他们在我的地头驻足争论不休,甚至有两个人还就我会种些什么打起了赌。我站在地里一言不发。我嘿嘿地笑着,没有人知道我笑什么。

   秋天的时候,别人无一例外的收获了一大堆金黄的玉米,而我的那一块荒地里却只长了一堆青绿的草。打赌的两个人谁也没赢了谁,就都骂我是二流子,白白糟践了一块好地。我懒得理他们。他们的地经历了一秋,我的地也经历了一秋;他们的地长出了玉米我的地也没闲着,尽管长的是草,但谁又规定地里只能长粮而不能长草?粮食能喂饱人的肚子,但草一样能够使牛们马们不至于挨饿。

   那些草最终被我一根不剩地收割了回来。我把它门堆放在屋檐下,没事的时候就看着它们暗自得意。它们曾经是村人们的一个谜,它们在那一个秋天让我在村人的眼里变得深不可测而又不可思议。冬天的时候,那些有牲口的人家找到了我,他们愿意拿出可观的价钱收购我的这些干草,我拒绝了他们的票子大度地让他们把那些草免费拉走,他们不解地看着这我,眼睛里竟然满是感激。

   若干年后,我的房子留在了村里,我的一段岁月留在了村里,我的那块地也留在了村里。房子会住上一些年轻的或年老的人,地里也肯定会被种上一些麦子或者玉米。房子不会闲着,地也不会永远的荒掉。只是我在走了好多地方后,已经不可避免地握有了一大把年纪,我常常会想起那些过往的岁月,想起那一年被我撂荒的那一块地。那段岁月能不能留下了一些痕迹?那块土地是不是在早春的时候和别人的地一样,泛出一片绿意?

  地荒掉了还能长出草,人要是荒掉了只会长出一些没用的年纪。

  (这组文章在《钟山》刊发前海南《考试报》也给予了连载。特向编辑致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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