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地畔栽下一棵树
王宏哲
在我年轻力壮的那些年,我终于分到了一块属于自己的地。那一天,父亲把我领到了地头。我看见他迈开步子在地头卡了又卡,然后从腰间摸出一根写有我名字的木橛往地畔砸了又砸。我跟在父亲的身后,我目睹了父亲砸下木橛的完整过程,父亲却始终没有正眼看我一眼。父亲慢慢的站起了身。父亲拍了拍手上的土。父亲头也不回的甩下一句:这块地就属于你了。父亲的这句话久久的响在我的耳旁,我被父亲这句简短的话语弄得有些无所适从。我想跟着父亲朝回走,可是我却怎么也挪不动步子。我这才知道,自从那块地属于我的那一刻,我就被那块地牢牢地抓住了。
一个人拥有了一块地,也就意味着那块地将拥有你的一生。春天的时候,你得考虑下些什么种子,夏天的时候你得考虑地会不会旱着,即使是快要收获的季节,你也得担心会不会突然地刮上一场大风,下上一场大雨;就算是风调雨顺的年份,你还得操心会不会有野物糟践,会不会有手脚不干净的家伙祸害;你当然也可以对这些毫不上心,你甚至还可以像游手好闲的吴二一样满世界的东游西荡。吴二把地留在了村里,吴二把老婆也留在了村里,吴二像一阵风似地东游西荡了好些日子,等到他回到村子的时候,老婆跑了。地虽然没跑,但地只给他长了一堆不能当粮食吃的草。
事实上地不会强迫人,地也不会责怪人。地在那里呆着,几千年几百年了,人精心了它是地,人不精心了它还是地。对地来说怎样都是一年的光阴,而对人来说则事关一年的饥饱。况且,地有的是时间,而人只有短短的几十年。
我把我那个时候的精力都打发在了地里,我担心我偶一偷懒就会错过了什么。早上的时候,我像村子里那些最勤劳的男女们一样,天不亮就跑到地里,或者把塌下去的地畦重新拢起,或者把那些试图长高的野草连根拔掉;中午和下午我会把那些积攒起来的的牛粪人粪撒到地里;到了晚上我可能已经精疲力尽了,我会在地头坐下来,一边吹着风,一边看着夜色里的庄稼。那个时候,月亮可能升起来了,星星稀稀疏疏地,一声声的虫子鸣叫却显得清亮而稠密起来。我静静地坐着,我总觉得多少你年前的多少个夜晚,一定有一个人像我一样在这块地头坐过。他望着他的庄稼,他在心里盘算着来年的收成,也盘算着自己明天的日子;他可能想到他缺了一角的院墙是该补一补了,那个豁口曾让他跑丢了一头小羊,丢失了一只母鸡。最可气的是那只整日游游荡荡的野狗,有几个夜晚,他正是通过那个豁口毁掉了他家那只母狗原本的好名声;他可能想到了那头陪伴了他大半辈子的老牛,它为他干了一辈子的活,自己却最终成为一件活,被那个长得像牛一样壮实的屠夫给干了;他可能还想到了他的那个病病歪歪的婆娘,他总是在想,是那一缕风尘粗糙了她的肌肤,又是哪一段岁月老去了她的容颜。他想起了院子里那些蹭蹭往上冒的树,想起了他的那几个长得正欢实的后人-------他一定想了很多很多,他想着想着常常就睡着了。
那一段时光,只要坐到地头,我总会想到这个人。我知道,这个人一定真实的存在过,这块地也一定知道这个人真实的存在过。当然,他的后人也知道这个人存在过,只是他的后人可能忘掉了这块地,或者某一次的长久远离使他们无法再找到这块地——离开了这块地去记忆那个人当然和在地头想起这个人意义不同。就像玉米,在田间看到玉米时它是庄稼,在灶间看到玉米时它已经是一把柴禾了。
我知道,我可能中途会逃离这块地,在此期间,我将无法知晓在这块地里发生的一丁点事情,而这块地也极有可能因为沦落到别人的手里,而抹去所有与我有关的记忆;即使我有足够的耐心和这块地长相厮守,若干年后,我也会在岁月的消磨中慢慢地耗费掉最后一丝气力,最终老掉,直至死去。那个时候,有谁知道这块地曾经属于我,而我游荡于夜空中的魂灵,又该怎样的辨认出,那里是曾经属于我的那块地。
我在那些个时候伤透了脑筋。我所能想到的最可靠的办法就是在地畔栽下一棵树。树不会跑来跑去,所以它至少不会擅离职守;树更不会巧舌如簧,所以它一定不会歪曲那些真实发生的事情。更美妙的是,春天的时候,树将和地里的麦苗一起泛起绿意,夏天的时候,树冠遮挡起的一方绿荫还有可能成为劳作间隙极佳的乘凉之地。秋天呢,那些无家可归的鸟们飞累了,它们尽可以在树杈上安家或者小憩。而冬天呢,那棵树可能光秃秃地了,像一个脱掉了头发的成熟男人,沉默着,守望着面前的这块地,也守望着眼前一望无际的光阴。
我为我的这个想法激动不已。我在一个晴朗的早晨早早的跑到地里。我操起铁锨煞有介事地挖了一个坑,小心翼翼的的把树苗埋了进去。我把树根部的浮土踩了又踩,我还掏出家伙虔诚的挤出了一泡尿液——我想为它施点肥,我更想让它带有一丝我自己的气息。以后的日子,岁月将慢慢的无声远去,而那棵树也将一天天的长高长壮。多少年后,那棵树可能已经长成了大树、老树,而我或许已经不在了,但那块地肯定一成未变。属张山也罢,归李四也罢,种什么更是无关紧要,只要那棵树在,它一定会成为一种指引,一定会保留住一段属于我的记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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