双桐意象考论
俞香顺
(南京师范大学新闻与传播学院)
摘要:中国传统社会里,梧桐往往以偶数栽植。双桐意象指涉丰富,研究双桐意象具有文学、民俗、宗教等多方面的价值。乡土社会里,双桐是家园的象征,全国有不少以“双桐”命名的村落。士人文化中,双桐又是精神的盟友,文人常以“双桐”为字号、室名。世俗世界里,双桐是爱情的表征,“双桐”是夫妇好合,“半死桐”则是丧偶。宗教世界里,双桐则又是佛门圣物,“双桐”是中土化的娑罗双树。
关键词:双桐;家园;文人;爱情;佛教
Analysis on ShuangTong as
Image
(School of Journalism and Communication,
Nanjing Normal University, 210097, P.R.China)
Abstract: In traditional Chinese society, WuTong is
usually planted in even. The images of ShuangTong have rich
meaning, and studying these images has values in many aspects such
as Literature, Folk custom and Religion. In rural society,
ShuangTong is the symbol of homeland, there are many villages in
China which are named by ShuangTong. In the culture of scholars,
ShuangTong is also the ally of their spirit, they usually use
ShuangTong as the name of themselves and their houses. In secular
world, ShuangTong represent love. ShuangTong means harmonious
relationship between husband and wife while BansiTong means widower
or widow. In the world of religions, ShuangTong is a sacred thing
in Buddhism and it’s actually the Sal in China.
Key words: ShuangTong; Homeland; Scholars; Love;
Buddhism
梧桐是中国文学中重要的植物意象,笔者曾撰文《中国文学中的梧桐意象》探讨梧桐的文化内涵[1]。本文则较为细致、深入地研究梧桐的不同“形态”,如双桐、井桐、孤桐、半死桐等。
梧桐本来野生于崇岗峻岳之间,但很早就作为“人化的自然”之景而被人工栽植,吴王夫差即有梧桐园,任昉《述异记》:“梧桐园在吴宫,本吴王夫差旧园也,一名琴川。”梧桐树干通直青绿、树阴广袤疏朗,是行道绿化、园林观赏的良木。同时,凤凰“非梧桐不栖”,栽植梧桐也有祈求祥瑞、托物明志之意。
梧桐可以丛植成片,也可以列直成行。传统社会中,梧桐常以偶数栽植,“双桐”极为常见。双桐在造景上有优胜之处。梧桐修长挺拔,如同天然的“廊柱”;双桐的枝叶在空中交织,形成绿色“门廊”、“高亭”,既有掩映之美,也有通畅之趣。双桐具有对称之美,也有吉祥之意,顾炎武《日知录》卷30引用史籍记载,云:“喜偶憎奇,古人已有之矣。”而且,在中国民间一直有这样的传说,“梧桐”是雄雌双树,梧为雄,桐为雌(梧桐其实是雌雄同株),梧桐双植体现了古人阴阳和合的自然观与植物观。
双桐可以栽植于村头、门口、井边,修干高耸、绿荫匝地,是乡土社会的“地标”以及家园的象征。文人于双桐庇荫的书屋中著书立说,有清雅之趣。双桐枝叶交接,象征着男女之间“在地愿为连理枝”的缠绵爱情。佛教进入中土之后,佛教“双树”被置换为双桐,双桐成为佛门圣物。在中国文化中,双桐是“有意味的形式”,本文即围绕上述问题展开论述。
一、双桐与家园:乡土社会、公共空间、精神化石
梧桐易生而速长,可以取阴,也可以实用。与槐树、榆树、柳树一样,梧桐也是中国民间栽种最广的树木之一。梧桐可栽于村头、门前、院中、井边。栽植梧桐树还有观念性的因素,如梧桐历来被认为是祥瑞、高洁的“佳树”。“栽下梧桐树,引来金凤凰”至今仍是流传的谚语。《天中记》卷51记载了“佳树酬直”的佳话:“王义方为御史,买宅数日,忽对宾朋指庭中青桐树一双,曰:‘此无酬直。’亲朋言:‘树当随此,别无酬例。’义方曰:‘此佳树,非他物比。’召宅主付钱四千。”
中国乡土社会的一个特点即为聚族而居、聚村而居,具有自治、自足的特征,村落中一般有祠堂之类的公共场所。梧桐树阴广布,是自然形成的户外“公共空间”,可以议事,也可以闲话。“豆棚瓜架”终不如桐阴之下轩敞。劳作之余,桐阴之下也是休憩场所。梧桐与古人日常生活关系密切。传统社会中,水井是村庄的象征,梧桐则是村庄的景观,井边之桐更是家园的象征,具有至为重要的地位。在中国,井和树有着由来已久的相依关系。《周礼·秋官·野庐氏》:“宿昔井树。”郑玄注:“井共饮食,树为蕃蔽。”井和树荫,借指饮食休息之所;井、树的设置被看成是政府的一项惠政。凿井的选点很有讲究,必须选择林木茂盛之处。明文震亨《长物志·凿井》即云:“凿井须于竹树之下,深见泉脉。”梧桐根深叶茂,能够为井提供充足的源泉与浓荫,井边之桐即“井桐”极为常见。可以这么说,星罗棋布的梧桐是重土安迁的乡土社会中的“坐标点”,是漂泊游子心灵的“归宿点”;井桐更是如此。
乡土社会中的梧桐往往双双对植,具有对称之美,同时亦具有吉祥寓意。井边之桐也是如此,如元行恭《过故宅诗》:“颓城百战后,荒宅四邻通。……唯余一废井,尚夹双株桐。”[2]方回《葺园》:“宅门南北双桐木,篱径高低万菊苗。”[3]晁补之《怀缗居》:“自种双桐已四年,秋来匏瓠小篱穿。”[3]范亨《苦热怀楚下》:“我家百丈下,井上双梧桐。自从别家来,江海信不通。”《元诗选·梧溪集》小序云:“逢,字原吉。名寓所曰:梧溪精舍,自号梧溪子。盖以大母徐尝手植双梧于故里之横江,志不忘也。”
传统乡土社会,包括双桐景致已与我们渐行渐远,然而,我们可以发现全国仍有不少以“双桐”命名的村落、街巷。循名责实,我们可以遥想旧时风光。“双桐”地名本身也堪称“非物质性文化遗产”,是乡土社会的“精神化石”,如安徽省芜湖市有双桐巷,甘肃、四川、浙江、广东等省均有双桐村。
二、双桐与文人:地缘组合、精神意趣
梧桐堪称文人雅士生活中“不可一日无”的“此君”。梧桐树下可以优游,梧桐雨滴或梧桐月色也是可以赏玩的清景。“双桐”或“双梧”也频繁出现在文人的诗歌创作中,如冯山《利州漕宇八景》中“桐轩”:“幽轩处清奥,前有双桐起。婆娑势初合,修耸意未已。……主人相对乐,性静穷物理。”[3]黄裳《和张枢密西斋》:“双梧尤惬雨中听。”[3]周紫芝《中秋大晴采菊亭对月》:“月到双梧顶上明。”[3]
双桐衔接、交互所形成的绿阴如同帷幄,覆盖在轩、斋、亭之上,与文人的诗意生活密不可分。唐代刘慎虚《阙题》中“深柳读书堂”的读书场景让后人心仪,不过,绿柳掩映的“深”景可能需要多株柳树才能达到。现实生活中,桐阴书屋倒是更为常见、易行,高翥《喜杜仲高移居清湖》:“桐阴近屋可修书。”[3]朱彝尊《夏日杂兴二首》:“桐阴细细白花攒,吾爱吾庐暑亦寒。”[4]《御制夏日瀛台杂诗八首》:“书屋桐阴依旧圆,每因几暇此流连。”[5]在桐阴掩映下的书斋中读书、写作是文人雅事,清代朱崇勋的文集就题名为《桐阴书屋集》。梧桐与书屋是自然而然的“地缘组合”。
梧桐不仅是“物质”存在,而且是“精神”载体,与文人关系密切。勿庸讳言,在中国文化中,梧桐并未达到“岁寒三友”、“四君子”或者荷花的比德高度。但是,梧桐在中国文学中发端不凡,《大雅·卷阿》中有“凤凰鸣矣,于彼高冈。梧桐生矣,于彼朝阳”,兴象高远。先秦时期,梧桐已经成为“阳木”、“柔木”的代表。《世说新语·赏誉》:“时(王)恭尝行散至京口谢堂,于时清露晨流,新桐初引,恭目之曰:‘王大故自濯濯。’”与传统的松柏之类的坚贞拟象不同,“新桐”所形容的是六朝人物的风流高标,张潮《幽梦影》也云:“桐令人清,柳令人感。”唐宋时期,“孤桐”刚直坚贞的人格象征意义也渐趋成熟。总之,梧桐与文人品德之间建构了对应关系,具有“清”、“贞”和合的特点。
梧桐分布普遍,所谓“其则不远”、“德不孤、必有邻”,梧桐成为文人精神世界的良友;也因为双桐在造景上的特点,中国古代文人以“双桐”为名号、书房及文集名的颇为不少,体现了“惟吾德馨”的精神意趣与人格自许。笔者略加整理,制作简表如下:
双桐字号、文集、室名简表
序号
|
字号、文集或室名
|
主人
|
备 注
|
1
|
双梧主人
|
袁句
|
袁句,字大宣,号双梧主人,河南洛阳人,清代医家,乾隆十年进士。曾任职于刑部,精研痘科,历16载,于1753年撰成《天花精言》6卷(又名《痘症精言》)。
|
2
|
双梧
|
杨廷理
|
杨廷理(1747—1813),字清和,号双梧。他的一生与台湾的历史密不可分,自乾隆五十一年(1786)升台湾府同知,后曾三任台湾知府;曾有《双梧轩诗草》行世。
|
3
|
双梧
|
甯熙朝
|
甯熙朝,字双梧,号柑堂,湖北潜江人,嘉庆丙子举人。著有《江南游草》、《蜀游草》、《庚辰草》。
|
4
|
双梧书屋医书4种
|
曹禾
|
曹禾,字青岩,号畸庵,清代医家,江苏武进人,咸丰二年(1852)自刊《双梧书屋医书四种》。
|
5
|
双梧山馆文钞
|
邓瑶
|
邓瑶(1812—1866),字伯昭,又字小耘,湖南新化人。道光十七年(1837)拔贡,任麻阳教谕。主讲新化濂溪书院,并办当地团防。著有《双梧山馆文钞》等。
|
6
|
双梧吟馆诗抄
|
张景旭
|
张景旭,字子初,贵州镇远人,清光绪十五年(1889)进士,与赵钟莹、程小珊、何金龄有“都门四杰”之称。历官四川丹棱、南部等县知县,善书法,著有《双梧吟馆诗抄》。
|
7
|
双梧阁
|
沈曾植
|
沈曾植(1850—1922),字子培,号乙庵,晚号寐叟,别号甚多,以“硕学通儒”蜚声中外,被誉为“中国大儒”。曾任总理衙门章京、上海南洋公学(上海交通大学前身)监督,“双梧阁”为其书房名。
|
8
|
双梧馆诗文集
|
古应芬
|
古应芬(1873—1931),字勷勤,亦作湘芹,广东番禺人,同盟会员。参与策划广州起义和二次革命。曾任大元帅府秘书、广东省财政厅长、中央监察委员。著有《孙大元帅东征日记》、《双梧馆诗文集》。
|
9
|
双梧居士
|
粟培堃
|
粟培堃(1878—1950),字厚庵,号墨池、墨持,自署“双梧居士”。光绪二十三年(1897)留学日本,就读早稻田大学,回国后与蔡锷共事多年。辛亥革命以后移居武昌,民国二年(1913)在武昌租了一间房子作藏书楼,取名“双梧寄庐”,自称“双梧寄庐主人”、“鄂渚寓公”。
|
10
|
双桐书屋
|
张琴溪
杨皋兰
|
以“双桐书屋”为室名者颇多,略钩沉两则如下:
(1)扬州私家园林名,《履园丛话》卷二十:“双桐书屋,即王氏旧园,关中张氏增筑之,在左卫街。”
(2)淮安私家园林名,主人杨皋兰,道光年间名儒,宅前有双桐,初名“双桐书屋”,漕运总督松筠书额。
|
11
|
双桐书屋剩稿
|
李光谦
|
李光谦,字东园,顺天通州人。道光戊子举人,历官镇雄知州。有《双桐书屋剩稿》。
|
12
|
双桐书屋诗剩
|
李应莘
|
李应莘,字稼门,咸丰丙辰进士,有《双桐书屋诗胜》存世,传本极稀。
|
13
|
双桐山房诗草
|
陈凤图
|
陈凤图,嘉庆、道光年间人。
|
14
|
双桐馆
|
江孔殷
|
江孔殷,字少荃,号兰斋、霞公,室名双桐馆,广东南海人。光绪三十年进士,官至江苏侯补道,清末任广东清乡总办。
|
15
|
双桐馆诗钞
|
张因
|
张因(1741——1807),字净因,江苏扬州人,张坚女,黄文阳妻。善山水、花鸟,工填词,著《绿秋书屋诗集》、《双桐馆诗钞》.
|
二、双桐与爱情:双桐、双鸟组合;“半死桐”与丧偶
在树木意象中,梧桐堪称“爱情树”。梧桐与爱情之间的联姻可以追溯到其出现时的“原生态”,《大雅·卷阿》奠定了梧桐与凤凰的组合:“凤凰鸣矣,于彼高岗。梧桐生矣,于彼朝阳。”凤凰为雌雄双鸟,可指男女双方,司马相如《琴歌二首》即云:“凤兮凤兮归故乡,遨游四海求其凰。”凤凰“非梧桐不栖”,梧桐与“爱情鸟”的伴生成为经典模式。
梧桐还与“合欢”形似,晋崔豹《古今注》下“草木”:“合欢树,似梧桐。枝叶繁,互相交结。”“合欢”顾名思义,指男女之间的爱情、欢情;“合欢”常与双鸟组合,如卢照邻《望宅中树有所思》:“我家有庭树,秋叶正离离。上舞双栖鸟,中秀合欢枝。”[6]李商隐《相思》:“相思树上合欢枝,紫凤青鸾共羽仪。”[6]梧桐与合欢树的形似更为梧桐的爱情内涵“增值”。
(一)双桐与双鸟
古代的墓地,多种树木,用以坚固坟茔的土壤,并作为标志,便于子孙祭扫。仲长统《昌言》:“古之葬者,松柏梧桐,以识其坟也。”民间歌谣也有“平陵东,松柏桐”之说。坟边之树往往也是双数,形成拱卫之势。汉乐府民歌《古诗为焦仲卿妻作》中出现了双桐意象之雏形:“两家求合葬,合葬华山傍。东西植松柏,左右种梧桐。枝枝相覆盖,叶叶相交通。中有双飞鸟,自名为鸳鸯。”在墓地旁种植松柏梧桐符合现实,“双飞鸟”则是精诚所至的浪漫图景。魏明帝《猛虎行》:“双桐生空枝,枝叶自相加。通泉浸其根,玄雨润其柯。绿叶何赫赫,青条视曲阿。上有双飞鸟,交颈鸣相和:何意行路者,秉丸弹是窠。”[2]梁简文帝的《赋得双桐生空井》:“季月对桐井,新枝杂旧株。晚叶藏栖凤,朝花拂曙乌”[2],从题目、字句都受到了魏明帝的启发。萧子显《燕歌行》:“桐生井底叶交枝,今看无端双燕离。”[2]孟郊《列女操》:“梧桐相待老,鸳鸯会双死。贞女贵徇夫,舍生亦如此。”[6]都明确出现了双鸟意象,而双桐意象隐含其中。双桐枝叶相交,象征着纠结缠绵、至死不渝的爱情。
在“双桐与家园”一节中,笔者已经谈到井与桐之间的关系。魏明帝、梁简文帝更是奠定了“双桐”与“空井”的组合。古代闺怨诗中,井边“双桐”是习见的意象:
“辘轳井上双梧桐,飞鸟衔花日将没。深闺女儿莫愁年,玉指泠泠怨金碧” (常建《古兴》[6])。
“
风飘白露井梧落,叶上丸丸缀灵药。琴枝连理凤鸣晨,辘轳双转银瓶索”
(谢翱《双桐生空井》[3])。“空井双桐落叶深,铜瓶百丈响哀音。美人不见凉风至,愁对秋云日暮阴。”
(朱彝尊《古兴二首》[4])。以上诗例中均是以双桐或者双鸟来反衬女主人公的形只影单。
(二)“半死桐”与丧偶
梧桐为爱情双树,“半死桐”即可指双树一死一生,亦即丧偶。“半死桐”的丧偶喻意在唐代定型,这就“层累式”地丰富了枚乘《七发》、庾信《枯树赋》以来的“半死桐”意蕴。枚乘《七发》:“龙门之桐,高百尺而无枝,中郁结之轮菌,根扶疏以分离。上有千仞之峰,下临百丈之溪,湍流溯波,又澹淡之。其根半死半生。……”,梧桐是琴材,枚乘夸饰其辞,极力描写“半死桐”险恶的生长环境,想要突出的是琴声惊心动魄的魅力,以期为楚太子开塞动心。庾信《枯树赋》:“桂何事而销亡,桐何为而半死?……若乃山河阻绝,飘零离别;拔本垂泪,伤根沥血。火入空心,膏流断节。横洞口而敧卧,顿山腰而半折。文袤者合体俱碎,理正者中心直裂”,可见作者出仕北朝的矛盾忧伤、思家念国之情。“半死桐”即是作者若存若殁、煎熬“碎”“裂”的生存状态写照。
刘肃《大唐新语》卷3:“给事中夏侯銛驳曰:‘公主初昔降婚,梧桐半死;逮乎再醮,琴瑟两亡。则生存之时,已与前夫义绝;殂谢之日,合从后夫礼葬。’”《通典》卷86、《唐会要》卷54记载相同。“梧桐”与“琴瑟”对举,再参照后文句意,“梧桐半死”即指丧偶。唐代诗文中,“半死桐”已经成为常见的悼亡意象。如刘长卿《唐睦州司仓参军卢公夫人郑氏墓志铭》:“呜呼!偕老斯阙,从失犹卑,不及中年,梧桐半死。安仁悼亡之叹,人皆代而痛之。”[7]李商隐《上河东启三首》:“某悼伤以来,光阴未几,梧桐半死,方有述哀,灵光独存。”[8]李峤《天官崔侍郎夫人挽歌》:“簟怆孤生竹,琴哀半死桐。”[6]白居易《为薛台悼亡》:“半死梧桐老病身,重泉一念一伤神。手携稚子夜归院,月冷空房不见人。”[6]唐暄《赠亡妻张氏》:“峄阳桐半死,延津剑一沉。如何宿昔内,空负百年心。”
[5]
“半死桐”在作悼亡之用时,往往与枚乘、庾信作品中的“半死桐”复合,从而语意双关、含蕴丰厚,如李峤作品中的“半死桐”悼亡兼写悲惋琴声,白居易作品中的“半死桐”悼亡兼写生存状态。唐暄的“峄阳”句显然是双桐之一死一生,是悼亡意象,这可以从“延津”句来反观。“延津”是双剑,典出《晋书·张华传》。唐代以后,“半死桐”就成为常用的悼亡意象,贺铸“梧桐半死清霜后”更为之扬波而助澜。与贺铸同时代的张耒的悼亡作品中亦有“半死桐”意象,可以和贺铸的作品并观,《悼亡九首》其五:“新霜已重菊初残,半死梧桐泣井阑。可是神伤即无泪,哭多清血也应干。”[1]
四、双桐与佛教
南朝何逊在《从主移西州,寓直斋内,霖雨不晴,怀郡中游聚诗》,在文学作品中第一次将双桐置于寺庙之中:“不见眼中人,空想山南寺。双桐傍檐上,长杨夹门植。”[2何逊描写了“山南寺”前双桐紧傍屋檐、高耸直立的景致,这一景致的出现很可能与“双桐沙门”有关。《高僧传》卷12《亡身》:“释僧瑜……以宋孝建二年(455)六月三日,集薪为龛,并请僧设斋,告众辞别。……其后旬有四日,瑜房中生双梧桐,根枝丰茂,巨细相如,贯壤直耸,遂成连树理,识者以为娑罗宝树。……因号为双桐沙门。”无独有偶,《高僧传》同卷中尚有两则梧桐、双桐的材料:“释慧绍……乃密有烧身之意。……绍临终谓同学曰:‘吾烧身处,当生梧桐,慎莫伐之。’其后三日,果生焉。”“故双梧表于房里,一馆显自空中,符瑞彪炳与时间出。”
“双桐沙门”的个中消息可以从“识者以为”的“娑罗”树切入、把握。娑罗,又名摩诃婆罗树、无忧树,俗称柳安,原产于印度、东南亚等地。佛祖的降诞、入寂均与娑罗树有关。相传释迦牟尼在印度拘尸那拉城阿利罗拔提河边涅槃,其处四方各有两株双生的娑罗树,故谓之“娑罗双树”。《涅槃经·寿命品》:“一时佛在拘尸那国,力士生地,阿利罗跋提河边娑罗双树间。”娑罗双树或双树、双林是佛门圣物、寺庙标志,如梁简文帝《往虎窟山寺》:“蓊郁均双树,清虚类八禅。”[2]阴铿《游巴陵空寺诗》:“网交双树叶,轮断七灯辉。”[2]中土的土壤、气候并不适合娑罗生长。娑罗和梧桐都树身高大,枝繁叶茂,树质优良。娑罗树的有效引进一直要到八世纪中叶[9],中国佛教文化中,梧桐成了娑罗树的替代品,或者说,梧桐成了中土化的娑罗树。印度佛教中作为圣物的花木在中土往往存在置换情形,如梧桐替代了娑罗,荷花替代了睡莲[10],栀子花则替代了薝卜花[11]。梧桐、荷花、栀子都是中国分布非常广的花木,选择它们作为替代品,本身就体现了佛教贴近本土、贴近世俗的倾向和姿态。葛兆光先生有一段话可以解释这种现象:“文化接触中常常要依赖转译,这转译并不仅仅是语言。几乎所有异族文化事物的理解和想象,都要经过原有历史和知识的转译,转译是一种理解,当然也羼进了很多误解,毕竟不能凭空,于是只好翻自己历史记忆中的原有资源。”[12]
南朝以后,随着佛教在中国社会中的铺展盛行,“双桐”成为诗歌常典,指涉佛门寺庙。如《东阳双林寺傅大士碑》:“擢本相对,似双槐于夹门;合干成阴,类双桐于空井。”[13]《宋高僧传》第9《唐润州幽栖寺玄素传》:“又当舍寿之夕,房前双桐无故自枯,识者以为双林之变。但真乘妙理绝相难思,嘉瑞灵祥应感必有。”李颀《爱敬寺古藤歌》:“南阶双桐一百尺,相与年年老霜霰。”[6]释德洪《云庵塔有双桐,作此寄因侄》:“十年不扫先师塔,闻有双桐护石根。”[3]杨万里《游定林寺即荆公读书处四首》:“只余手植双桐在,此外仍兼洗砚池。”[3]随着中印文化的交流,中国梧桐已经“嵌入”了印度娑罗树的“文化因子”,在固有的高洁之外又平添圣洁,佛教意蕴成为“双桐”意象内涵的有机组成部分。
五、结 语
梧桐不同于梅兰菊竹,后者更多的是文人清供、清赏,而梧桐既是中国传统花木中的“清流”,又具有“大众化”的特点。梧桐树身高大、根系发达,广泛分布于华夏大地,与日常生活更具千丝万缕的联系。梧桐丰富的文化内涵由双桐意象的分析即可见一斑。双桐意象内涵具有“多维性”,指涉丰富,研究双桐意象具有文学、民俗、宗教等多方面的价值。乡土社会里,双桐是家园的象征,“双桐”村落分布南北;士人文化中,双桐则又是精神的盟友,“双桐”室名历代不乏。世俗世界里,双桐是爱情的表征;宗教世界里,双桐则又是佛门圣物。
加载中,请稍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