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街

被称为街巷的这些，倘若年轻，就最好有个开始：故事……情人……花……柳……开到夜间，霓虹描上流行的眼影，倘若没有喧哗的人群做它的点缀，就配不上这没有个性的时代。我想说的却是，没个性倒像个性的老东西。

老街老巷最好无人问津。唯风雨亲朋光顾，听石板静默，足音淡淡，踏日月投射的清辉。零星是些白发人沿着迟暮之光，做些弹棉花，制戏装，扎藤椅，晒古玩，裱字画的小小生计，悠然自得，闲来就在夕阳下摆上棋桌，三五成群，蹙眉肃穆，俨然江山就在其中。或是坐上藤椅喝茶聊天，等老妻吆喝回家吃饭，也像是适配于这老街小巷浑然天成的景观。

不必隔远，不必隐于林。几百米短巷置于闹市，一头连着霓虹喧哗的步行街，一头接着被火烧了数次终是破败的废墟小街。只有这老巷，仿佛隔绝了尘嚣，修成体内无菌状态的金刚琉璃体，自顾自的，缓缓向时光走去。这样一来，便有了些道骨仙风的味道，又似乎谁也难打上它的主意。

一旦有人问津，特别是被外来人问津就朽了，烂了，那是被细菌侵蚀侵，被蚂蚁啃食，衰成一具不伦不类的尸骨，废墟，风化在历史的无声的叹息中，又转眼立起高楼，尽为现代化做些看起来颇有意义的贡献。不过废墟了还好，最怕命悬一线苟延残喘。

像这样——两层楼的老木房子齐刷刷对立两排，歪歪扭扭地斜去了几百米光景。清一色掉漆老木支起的门楹分开了你家我家，小气哄哄一间挤着一间，就差咿咿呀呀弄出骨头的声响，更似乎只要在街头给一个推助力，它们就会迫不及待地表演多米诺骨牌效应。这些屋子几十年前可能是用来居住的民宅，现在却沦为服装一条街，楼下店铺楼上仓库，还非得霸占了街道的路不可。

古老的青石早已面目全非，此一处披着水泥的张扬，彼一处又暴露青石的凄切，说什么毫无章法便是章法，各家商铺心照不宣的行为艺术，仅为了自己门口的那丁点地儿平整些，好摆上个小展柜。沿街两旁水泥浇得是里外都吧眨着自私的眉眼，那是各店家最称得上现代的杰作，却等同于杰出的下作了。分明的一条中间线已成为忽尔手指宽，忽而手掌宽的一条小浅沟，什么水都流在里面，异味弥漫人们却浑然不觉，依旧接踵摩肩，混杂着彼此的呼吸和汗臭，双手追着双眼，在衣物中摩梭。

各家的时装挂在大衣架上，从墙的两边悄然探出店铺，像极了旗帜，雄纠纠气昂昂地尽可能占尽街道空余位置。对街对门的今天多出一分，我明天就要长出一寸，过往行人就只好委屈点走在水泥石板路的小浅沟上了。人一多，要小心闪了这个人，头可别钻进了那家店的衣堆去，更要担心别一脚崴进浅沟里，可没人负责喽！

所以这街向来团结，团是黏在一起根本扯不开的团，结是争风吃醋明争暗斗永远结不开的结。这店绝不是五味杂陈，却定是五彩缤纷。卖的都是廉价服装无疑，老太小妇皆可在此修炼杀价本领，只要爱上此街，必能修成百折千回凄婉哀怨乃至你死我活的正果。爱是爱它的随意凌乱物不尽美价绝对廉，三下九流。

再是喧哗的街，一日中也总会有萧瑟的时候，那是行人零落，慵懒呵欠间，有了低潮的模样——日头下，那些赶回家吃饭、午睡的人，就近不得不走这条道的人，心事重重目不斜视的人，漫无目的不晓得去哪的人。他们似睡非睡，在梦游与非梦游间，嗟叹人生。看起来是很需要什么让他们一惊一咋，暂时忘却，再来个如梦初醒。

一团火苗悄悄燃烧在这昏昏欲睡的老街上。一女子，独自招摇，出现在街的一头，右鬓盛开着一朵硕大的殷红之花。绣着龙凤牡丹的大红新娘套装，将身上呼之欲出的肉裹得紧紧。这日头浓艳，她不着脂粉，面带微笑，目不斜视，始终像在走红地毯，更像是对了人却错错了时空——她的身边应该有个新郎牵住她的手，才有这幸福的模样，只是满眼的宾客和礼堂变成这喧闹的市井老街，八竿子打不到一块。更或许，她只是拿了新娘装当便装……种种猜测在为数不多的行人注目中流转，仅是瞬间，他们放下正在想的，放下心烦或欢喜或困意，放下脚步。老街被经过的部分突然停了下来。

而女子似乎浑然不觉，在缤纷时装的旗帜中，没有一次斜视。她走到街的另一个尽头，停下，斜进刚聚合的一小撮人中间。这些人围着一个店铺看热闹呢，女老板使劲扯着一个衣着宽松的老太婆，老太婆叫：“我没有我没有！放开我！”女老板另一只手指着地上的一个装着几条裤子的黑色袋子喊：“什么没有？你这黑袋子里装的是什么？假装试穿我那么多裤子，都藏到里面去了！还放在肚子里，想装孕妇？这么下三滥！偷啊！大家评评理——”

女子像是饶有兴致地看，而人群中有一半目光却齐刷刷地睨往她身上去了，哪有空评理！不过她也没看几眼就抽身离去，在水泥青石混合路的最末端上走着，一不小心转身，在一条弧线水泥大道上，向着更远处去了。

人群继续关注事件，仿佛插曲未曾来过。

一只黄褐色的猫钻进人群，又钻了出来。好玩似的，兜着圈圈。无趣了，拐个弯，就是另一条老街，无人问津。那里有主人、食物、玩伴和午后的打盹。老瞎子正把二弦拉得幽幽泣泣，哪管身后风卷残云，世事变迁。

2009.11.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