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 向 通 俗 者 说

●    董桄福

通俗当然是见惯了的现象，用烂了的词。但是通俗真是那么“通俗”易懂吗？说起来让人难以置信，通俗其实高深莫测，要进入通俗的堂奥，达到通俗的至高境界，只要在这条路上摸索了一段的人，都会明白，所谓通俗其实不是一件简单的事。

前久给报纸写了几篇稿，当然力求要让大家明明白白。教导生活，启迪智慧的事不想，也就自认简单地说说自己的爱恨，讲点醋酸糖甜，酒喝多了则会醉之类的话题。自己以为已经太通俗，稿子寄走了心里还惴惴，很担心编辑认为“小子不过如此”。假如有幸“骗”过了编辑的法眼，登上了报纸的“大雅之堂”（附言上就是这么表示感佩的），则更惊悸万千读者的金睛火眼，肯定会私下议论：“如此狗屁文章，怎的就上了报，莫不是与编辑成亲戚，要么有其他不法勾当”，云云。真是不发表也不是，发表了更不是。每天惶惶，难以终日。谁又能想到，没过几天，编辑先生“礼贤下士”（其亦“贤士”乎？但愿如此！），打来电话——

“喂……某某吗？”

“哦，您找……对，对；对。我就是某某。”（敢情我有了一个新笔名，某某，真是好好听、好好听、好美丽、好可爱的名字啊！）

“你的稿子看了。很好，好得很；好得不得了。不过，就是……就是太高深了些，不够雅俗共赏，不够通俗易懂，不够……总之，有些那个……我正帮你修改，希望能改得通俗些，能通过终审，你知道，报纸嘛，就得……”

“我知道，我知道”。我知道什么，真的知道吗？我写了一篇简单的文章，只谈糖甜醋酸，却是太高深了，不够通俗、不够大众化、不够让人明白，不能发表，或者说暂时不能发表。

有福的人啊！省去万千火眼金睛的读者的指桑骂槐，横挑鼻子竖挑眼？好编辑啊，关键时刻救我一马，使我不至在公众面前“失蹄”。

现在知道，通俗的文章才是好的，好发表的，通俗才是走向大众的路，通俗太好了。但是，我却突然紧张起来，我老是弄不清怎样才能通俗得让大众所知、加强大众性。看来，过去那些“冷暖自知”的作家作品误我不浅，要求写得深刻的评论家误我不浅。我得抓紧时间“稍息”“立正”走向通俗化境，写好好读、好好懂的文章，做好老实、好可爱、好憨厚的人。相比之下，那些所谓文雅所谓独创，多么孤独、可怜、可恶、可恨。

博尔赫斯，没有半点通俗，去见你的鬼；

马尔克斯，半点通俗没有，见你的鬼去；

艾因斯坦，你的相对论全世界有几个人懂，绝无大众性。居然号称大师，谁封的，实在可恨。

最可恨的是英语课本，中国人十有九亿不懂，干嘛不通俗些呢？干吗“BOOK”、“DOG”，“书”就行了，“狗”更容易明白，“犬”嘛，太文诌诌、还酸，应该坚决禁止。英国人也是，那么难听的“话”也说得出，算什么东西？

通俗之“道”“宽”矣哉！通俗之“义”“深”矣哉！直到现在，直到这篇文章写到这儿，我还是不知道自己是否已经有一只脚垮进了“通俗”“天堂”的窄门。

如果是。大众啊！请留我容身一宿。否则，一抽身失足，跌入大雅、高深，跌入“小众”堆里，无医可治，无药可救。那可不是好玩的，不是闹着玩儿的。

弄不好，混个曹雪芹那样“举家食粥酒常赊”的下场可就惨了。写了大雅至于颠峰的《红楼梦》又如何，让大通大俗者存进银行吃一辈子利息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