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父亲

 Yaffa

第一次见到我的父亲方德昌是在九年前，余杭的冬天，临近春节的日子。那年，我的爱人第一次带我来到他在崇贤的老家。记得那天下午下着不算太大的雨，崇贤镇向阳村的路还没有如今平整，家门口的小路也尽是泥泞。我先是来到新楼的大厅，歇息了一会儿，我爱人就带我穿过前后楼之间的葡萄架，来到一座旧的二层楼，上了二楼转到左手的房间，我看到了一位老人，大概六十岁左右，弯着腰在收拾东西。就在一堆破旧的书和其他一些杂物中间，我见到了我爱人的父亲。他抬头看到我们进屋，非常礼貌地对我笑了笑。我依然清楚地记得我第一次看到父亲时，他的眼睛传递着温和、诚挚和善良。我在直觉上知道，这是我信任的人，没有任何陌生，无需任何判断。在我爱人一番介绍之后，他一边整理手头的东西，一边和我说话，我已经记不清楚我和父亲说话的内容，但却永远记得他那时的眼睛——他的眼睛里透着某种温和、善良、而又坚定的东西。

父亲是七十年代的大学生，学的是农业，当年大学毕业后他主动放弃在浙江农业大学上研究生的机会，回到余杭工作。据说当年他有机会把全家人的户口由农村转为城镇户口，但是因为惦记着在农田里做农业实验，他放弃了全家农转非的机会，甚至自己主动要求调回崇贤参加农村建设。那时他正在和浙江农业大学的教授合作搞农业科研，浙农大的校园里找不到相应的实验基地，父亲就主动承担把实验放到自家的农田里，甚至自己掏钱租用邻家的农田来做农业实验。那时，父亲是崇贤这片土地上少有的理想主义者。

就在那年，在父亲正在整理的杂物中间，我发现了一堆包裹，里面全是我爱人中学时候的课本、作业和日记。我很开心，因为上天赐予我机会看到先生过去的日记。在这所房子里没有人会在意这些日记和过去的时间。我先生甚至建议把这些旧的本子和日记扔了当废纸卖。我很高兴能够重新翻看先生过去的记忆。二三十个本子，很多本日记，这是多么神奇的故事！一个下午和整整一个晚上，我坐在这堆包裹中间翻看我爱人的日记。在我爱人的日记里，非常多的篇什都是父亲和他的活动以及对话，记载着当年他们在地里的劳作和农业实验。我清楚地记得我翻开本子看到的第一篇日记上面写着：

“劳动了一天，晚上和爸爸回来已经很晚了，没有吃饭就睡觉了……”

我非常吃惊地发现先生和他的父亲当年是如此艰辛地劳作。我看到中间有大量的日记记载着父亲带全家劳动到深夜，有时回到家连晚饭都顾不上吃就倒头睡了。从日记中我了解到，从上小学时候起，在我先生还是一个十来岁的小孩的时候，他就跟着父亲在田里做杂交水稻实验，很小的时候就干着袁隆平的活，什么对比试验，样本采集，数据分析，这些时不时地出现在他的日记中。从他的日记中我也了解到，父亲是崇贤镇上的一位袁隆平似的人物，是广大奋斗在农业科研第一线的农业科研人员，只是没有像袁隆平那样经过包装享受鲜花和荣誉。他们在地里辛勤地劳作，无私地奉献，为中国的农业事业默默地工作了几十年。

在那堆杂物和日记中间，我还发现一本我爱人中学时代的诗集。发现我爱人的诗集，这的确让人兴奋。没有比诗歌更能表现真实的世界。现在的时代，没有诗歌，更无诗意，也没有比当年更快意。翻看我爱人的诗集，我仿佛看到了当年阳光下的那个少年，他在地里劳作，在田间奔跑，有着对自然和生活的朴素的热爱。在这些诗集中，我看到了南方的农村，看到油菜花望不到边际，在油菜花的中间，是伸向遥远天际的乡间小路。在这条小路上，我的爱人走过，我的父亲走过，今天我也走在这条小路上。

因了对农业的热爱，父亲在家里的院子里种上了各种的瓜果树木。在家里前后两间的楼房之间，屋前屋后爬满了葡萄藤和丝瓜。父亲带我一一介绍了院子里上百种的作物，还带我看了他买的种子。他向我介绍这些作物属于什么品种，有什么优点，可以怎样抗虫害……对于这些农业方面的知识，父亲向我一一介绍，如数家珍。种植是一项非常艰难而耗时的工作，需要极大的爱心，甚至需要一点固执的坚持。父亲正是这样一种有着固执的坚持精神的人。由此我了解到了父亲对农业科研的热爱，也理解了为什么父亲放弃全家农转非的机会而要坚守在崇贤这块土地上。

二零零四年，我的爱人在以色列一所大学做博士后研究工作，他特意为父亲申请签证把父亲带到了以色列。我爱人告诉我，他之所以让父亲来以色列，是为了让他看看以色列的农业科技。父亲搞了一辈子的农业科研，带父亲看看以色列先进的农业科技他一定会非常高兴。我当时还没有到以色列，但从电话和照片里知道父亲非常开心。在以色列的照片里，父亲都是穿着蓝色斜纹布的中山装，表情严肃，站得笔直，就像是父亲正直的为人。

父亲经常和我聊起早年的一些事情。每一次，父亲都会和我讨论很长时间。每次讨论，都会让我联想起父亲那一代人的思维，我们可以从中看到人的单纯——极端环境下人的另一种质量。父亲就是这样单纯的人、相信的人，单纯到如此投入于梦想的真空。

我一直坚信，在我的世界里，我对父亲的了解不是碎片的，是完整的——即便这个世界人与人之间的了解是艰难甚至是不可能的。我和父亲是一个世界的人，我可以理解他，而且，我一直知道，父亲相信我。

二零零九年。南京。我和我的爱人决定取父亲方德昌名字中间的“德”字作为我们孩子的姓，代表着我们对于父亲的尊重和热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