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的教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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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咣当……咚……咵嗒!”一辆喷着蓝漆的大客车缓缓行驶在坑洼不平的山路上。天色阴霾,细风夹着星点小雨飘来拂去,只有山道两旁的芦苇丛显出一点江南深冬的绿意稍盎。
由于装载的人挤满了铁皮车厢的各个角落,车底盘承重巨大,加上发动机的相对老旧,以及一时没有尽头,蜿蜒向上、盘桓颠簸的泥石子路面,整辆汽车完全像一只负累不堪的“老甲壳虫”,得不到一点喘息尽致的机会,却仍旧不得不身负重荷,在“肚皮”与石尖狠狠撞击而发出巨大声响的“疼痛”中,吭吭哧哧、磕磕碰碰地爬向山顶。
尽管“老甲壳虫”的肚皮没有真正“流血”,于翻过山顶开始下坡的行途中甚至欢快地重新“跳腾”起来,但我仍然于死死拽住铁质把杆、在人群中挤来撞去而望向父亲的一刹那,心生一丝酸楚,进而有些疼痛地流起“血”来。
父亲挤坐在人群中,一言不发地望着窗外。他的头发花白,头顶微微秃谢,脸色有些青黯。或许因为抽烟又缺乏锻炼的缘故,他的嘴唇呈现紫色。他的眉头略皱,镜片后的双眼似涵忧郁。尽管那架在他鼻梁上的老式塑胶镜架已然有些变形,但耳后两块自制的长条形黑色橡胶皮套,却将镜架牢牢固定在他的鼻梁与耳骨之间,大大保证了镜架的不滑落,延续了它近乎残喘的寿命。
那两块小小的黑色橡胶皮套及它们在父亲耳后皮肉上磨下的深深褐红色印记,不仅凸显了父亲外观上的古旧与贫约,更与他全身上下的简朴穿着,交相彰映。他的膝盖上,放着自己经年不换的老人造革背包,包的表面已多处磨损,露出灰白里衬,边须凌乱,皮革也已退色变皱,让人一眼就能读出它沧桑的“年岁”。
父亲就这样,带着浓重的特殊年代气息,于充斥着“突突”巨响的机械嘈杂中,于满是汽油烟呛的铁皮大客里,自然地呈现于众人眼前。
与他的外观唯一不相称的,是于他这破旧不堪的老人造革包上,重叠放着的我的时尚精美的新款手袋。他粗大的双手把我的手袋紧紧抱着,生怕被人抢了去。
我转过头来,默默平抚酸疼的心。
看着窗外缓缓滑过的山林树木、芦苇野地,我想及儿时五岁父亲予我第一次关于节约的教诲。那时盛夏,天气炙热难当,父亲肩挑重达百斤的一担榕江西瓜,领着我穿山越苇,走向山那边爷爷奶奶的住处。父亲宁肯让粗重的麻绳将皮肉勒出血痕、汗渍伤染破处,也不舍花几分钱坐一趟汽车前往。他看着汗流浃背气喘吁吁跟在后边的“幼”我,正色道:“你记住,将来长大要向爸爸这样节约,千万不许乱花钱。”我抬眼,看着背如山壮的父亲,跟随在他身后的芦苇丛中,稚嫩的点点头,继续采摘苇花。苇絮飘扬,稚幼的我却全未晓及那话里的深远……
记忆中,我总是因为不太节约而被父亲的“教诲”狂轰乱炸。
常想,父亲这一辈子,已渐渐让勤俭节约的极致,克己尽省的信奉,将他压萎得失去了生活弹性,磨损得丧折了现实理络,只剩一介与这世界时事略微脱节的对女儿的深情寄望。
不知望向芦苇深处的父亲,是在念想着逝去多年的爷爷奶奶,还是在回想先前我们因为是否乘坐公汽产生的小小“争执”?总之,此刻的他,看上去思虑重重。
其实先前的“争执”,不过是女儿为了让父亲乘坐舒适的的士车去扫墓,不过是女儿不想让父亲挤入人满为患的大公共。但,“争执”的结局,是的士司机们于节假期间索要的“40元”的士费,让我的老父执意摔门而去,坚决走向只收“1元”的铁皮大客。无论我如何阐释40元对女儿来说如何没有经济威胁,40元对体质欠佳的父亲来说多么具备安稳效应,但父亲一句:“你就不能节约点?!!”,把我的劝慰挡了个严丝合缝。
还好,上铁皮客车时,我厚着脸皮对死死霸占座位大喊大叫翘首等待情人入座的几个年轻人喊了一句:“不好意思,可不可以请你们给老人家让个位子,咱们年轻人都可以站会儿,让老年人坐下好么?”,于是,一个浓眉大眼的小伙犹豫着让出位来,令我替父亲“要”下了这个座位。我向小伙子致谢说:“谢谢你,不然近一个小时的颠簸站立,不晓得他的血压会不会高。没办法,谢谢啊!”
一直以来,我只知道父亲十分节俭,知道他的节俭是为了供我读书念大学,盼望我有出息;一直以来,我觉得自己定要好好读书,努力工作,挣钱让父亲好好享福。但我没有想到,父亲的节俭之习,早已化入他的血髓,并不因为条件的许同宽豁,并不因为女儿的孝意忧关,而产生一丝一毫的变动。
我扯用卫生卷纸时,他会说:“唉,少扯一点,一小段就够用了嘛!”
我洗碗时,他会说:“哎呀,你少挤两滴洗洁精嘛,一滴加一点点水,就足够用了!”
我开灯时,他会说:“唉,你开一盏灯就行了呀,人一离开就要马上关灯,你怎么就记不住呢?”
我如厕时,他会在外喊:“唉,你别用抽水冲马桶啊,用那个大盆里我存的洗衣洗菜水冲,记住啊!”
我冷了想开空调时,他会说:“你穿这么少的衣服当然冷了,不许开!去把棉衣棉裤穿上就不冷了!”
我想带他到餐馆去吃顿饭时,他会说:“我不去,外面又贵又不好吃,在家吃自己做的才放心!”
当我有些不耐烦地劝解道:“爸,你现在退休金挺高的,每年我给你的这笔钱也可以让你放松享受享受嘛,干嘛要这么节约呢?”他会说:“你给我的钱我一分都不会用,连同我省下的钱,都给你存着呢,将来全部都给你们!”……
当我终于忍不住说:“爸,咱们现在又不是没有条件让生活品质好一些,女儿经济独立也成人了,想让您享些福,您这么节省没必要吧?”他却突然怒目圆睁,冲我吼道:“什么叫没必要?你凭什么说没必要?你别以为有条件作大的花销就可以浪费!你知道节俭是一种美德吗?你知道我们的节约可以为环保多做一分贡献吗?地球是需要我们每个人都多些节约的,无论水、电、油、气还是能量资源,你懂吗?!!”
霎时,我愣住了。年迈的古旧老父,竟然喊出这样一系热攘明言。一瞬间,我被一个勤俭节约到极致、克己尽省成信奉、已渐渐失去生活弹性、丧折现实理络、只剩一介与这世界时事略微脱节的对女儿深情寄望的偏执老父的一句话,深深震撼。
我以为,父亲已经不懂时局思想落伍;我以为,父亲已经顽固不化节约成癖;我以为,自己与时俱进思维成熟;我以为,自己开豁大方有张有弛,我甚至对父亲开玩笑说:“我可以为您申请吉尼斯最节俭世界纪录了!”,但,我却恰恰没有如父亲一般走在国际前沿,对于节约与环保踽踽思索、以身作则的细细举为。
羞愧不已。惭秽难当。却也暗自庆幸,新春数日,我倏而于几番“争执”、几个分秒在父亲身上悟及的节约环保之深隐交关、自行其是之短纰缺谬,大概将受益终身。
节约意识,自遥远、遥远处一点一点回来,尽管或许会如芦苇花絮飘落入地、生种成株一般缓慢,抑或会如铁皮大客从山底蹒爬磕绊至山顶一般不易,但却一定有了动向。
父亲,您的话,我记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