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龙应台的《目送》之时，恰巧窗外飘着蒙蒙细雨，天色有些灰暗，我坐在接送演员的面包车上，裹紧了罩在“角色”身上的羽绒服。于清冷的等待中，读些文章是最好打发时光也颇有营养的事。

——“我慢慢地、慢慢地了到，所谓父女母子一场，只不过意味着，你和他的缘分就是今生今世不断地在目送他的背影渐行渐远。你站在小路的这一端，看着他逐渐消失在小路转弯的地方，而且，他用背影告诉你：不必追。” ——《目送》（龙应台）

洞彻的笔墨章字，无不清深地溢透出龙应台与儿子、与父母之间紧系的那份不舍、那份怀爱。作为母亲，她对儿子的依恋与痴迷，代表着天下母亲对子女的一脉血情；作为女儿，她在火葬场炉门前的静默伫立，与天下儿女对父母的断痛与不舍如出一处，而她多次目送儿子走入学堂，走进闸口，走上公车……目送父亲开车消失，轮推消失，棺木消失的那些画面，又怎不是对天下父母子女的一幅幅临摹？

只是万万没有料到，静静埋入这些颇为清淡又相当幽邃的文字里时，我的心酸与感慨，只于一瞬，便淹没了身灵周遭的一切旁杂。

我突而相当怀念起我的母亲，更忽而十分懊悔自己与母亲见最后一面时，竟然没有目送她而去。

尤其那是一个母亲带着病体离开我的清晨，昏黄天空压抑着一切暖色的寒冬。我竟然没有将母亲送至车站，看着她离去，而只是在大学门口与她简单道别，便急匆匆骑车赶进了期末考场……至今，我仍然无法想象，母亲站在渐而远去的我的身后，是一抹怎样的神色，在那样泛着湿冷与阴晦的时空，她有一种怎样的冰寞。

母亲是最爱我的那个人，而我却没能在她的有生之年，向她付出我的爱。在母亲的眼前，我留下的，大抵只是一个青涩少女懵懂匆措、稚嫩无力的背影。而我不得知，那背影，告诉她的，除了“不必追”而外，仍有其他什么吗？

唯一一次给母亲买过的礼物，是一条宝蓝色丝裙，是用我读大学期间勤工俭学赚来的一点点薪酬买的。丝裙并不昂贵，却让我清晰触及母亲得到女儿买赠的礼物时，那种由衷的兴奋与喜悦，那情形，一定不亚于一个女人得到至爱的男人赠予她礼物时的矫情流露。

那时的母亲身体已经不太好，肤色黯淡，精神不厥。但当那件宝蓝色丝裙服帖地裹住她的身形时，她面色里倏然透出的嫩气与粉白，却是那样地显而易见。她的眼睛亮起来，很亮，拉住裙角转向窗棂的一刹那，光线照进来，与她的眼光强烈呼应着……我竟然看到了一个少女时代的母亲，那样健康，那么朝气，她的嘴唇泛出樱红色，嘴角轻轻上扬着，额前的卷曲刘海垂落在娥梢……母亲的那个侧影，简直美极了。

随后，她转过脸对我说：“妈妈最喜欢蓝色了，蓝色最富有想象力、最广博，宽容，带点忧郁，像大海和蓝天，穿起来显得人有气质。”

“是啊，我就觉得蓝色适合你。”

“你将来也该多穿蓝色，蓝色显得皮肤白。”

“看吧，我更喜欢白色一些。”

母亲这时走过来，定定看住我，眼珠奇怪地在我脸上转了两圈，突然，她捏了捏我的面颊，笑着转身走开。那笑，很丰富，很有内容，现在忆起来，似乎暗涵着她的一些心愿，若隐着几分期待，仿佛与我的成长和未来有关。

只是没过多久，我便再也没有了给她买礼物的机会。

接到噩耗的下午，我正在急诊科实习，准备给一位病人做封闭针疗。那一夜，我蹲在马路边的公共电话亭里哭了一宿，怎么也无法想象母亲不可再与我说话的时空，是个怎样的氛围。而我第一次乘坐飞机，竟然是第二天一大早借同学的钱买了票，毫无生气地赶往机场。蓝天白云间，我没有丝毫新奇感，只是呆望着舷窗外隐约可见的山脉，觉得荒凉而不知所云。

当我走进母亲的房间，抓起她枕边放着的一件仍未织完的天蓝色婴儿毛衫时，我才深切而真实地懂得，失去亲人的最大痛楚，在于你突然意识到，你这一生都将再看不到她的音容笑貌、等不到她出现于你的身际周遭，你这一生都不再有机会继续懂她……

那一刻，我清醒至极。这件母亲织作的天蓝色毛衫，是她对我无限的希冀与关爱，是她对生命的期盼与想象，她的心魂，“蓝蓝的”紧系在我的身上。我的眼泪大滴大滴地落入那团蓝色，无尽的失落感将我死死罩住，如同要拼命将我拖入一个极惧跌落的幽深黑谷，我怎么也无法摆脱那可怖的力量，只好一个人捧着那不再能完成的婴儿毛衫，坐在地上放声大哭……

目送母亲的最后一幕，是她被推进那像巨大抽屉一样的火化炉。我最后深深地凝望着她，记住她的每个细节，尽管泪水与雨丝已经让眼前的她变得有些模糊，但，我知道，这一生，我最难忘的人，是我亲爱的母亲。

母亲并不知道，我改行做了演员，她亦不会知晓，现在的我，真的开始爱上蓝色。蓝的色调，让我觉得安静、宁定、绵淡、清朗而开豁，每当穿上蓝色衣衫，我都会觉得自己成熟许多，却不少去一分轻盈、自在。如果，母亲能够看到我的这些蓝色衣衫照片，相信她会喜欢，会笑，甚或又会回过头来，深深看着我，捏住我的面颊，转身离去……

（谨以此图文献给我亲爱的母亲，并感谢多次合作拍片的摄影师Dicky及他的创作团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