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军记者生涯

我发了战争财

攻击四平之前，我军先扫清了外围两个小据点，又在四平周围打了一个胜仗，消灭了国民党军两个师（记得是117师和118师）。国民党71军便龟缩进四平市内顽强守备。四平周围布满了层层铁刺网，碉堡群、地雷阵。

攻坚战前那天下午，我们到了七纵的某团。这个团担任主攻任务。各连队正在开战前动员会。战斗情绪高昂，战士们都写了血书表示决心。一个尖刀班的战士在动员会上表示：“我一定冲在前面，扫清地雷群，为后续部队开出一条道路。”那时的扫雷工具很简单：一条长竿，绑着一个铁钩，用铁钩把地雷扒响，他接着说：“如果扒雷钩炸坏了，用脚趟，脚炸断了，我用身子滚，也得为后续部队开辟一条前进道路！”

王斌悄悄对我说：“咱们给尖刀班的战士每人照张相片吧，也许明天就见不到他们了！”于是我们给尖刀班战士各自照了一张半身相。

这次四平攻坚战，最先从西南方向打开了突破口，主攻部队是东北解放军的“王牌军”第一纵队（后来的序列编为38军），而从西北方向进攻的是第七纵队。

第一天攻击，一纵打进了四平市内，但七纵没有打进去。原因是国民党军队防线太坚固。前卫团的几个“尖刀”连队，还没有接近碉堡，就伤亡了一多半。我们昨天为那些照了相的战士全部牺牲。第二天夜晚，七纵攻进去了。我们两个记者分开到前沿阵地采访。我到前沿阵地时，是在一个夜晚，一个团部通信员带着我进入市内。这天月光很亮。沿途尸体垒垒，有国民党军的，也有我军的，横七竖八，比秋天割倒的谷捆都密。我从来没有见过这么多尸体。但我当时却真的像看着是一批秋天的谷捆，没有什么怜悯心情，战争本来就是残酷的呀！

天亮时，通信员领我们到了前沿团指挥所。当时的“中长铁路”（现在叫哈大铁路），正好从四平市中心穿过，把四平分为两个区：铁东区和铁西区。这时铁西已经被我军占领。国民党军队在铁路东区死守。天亮时，我也在铁路的路基下面隐伏，等着部队冲过铁路时跟着前进。此时我见因为“好色之马”闯了祸而骂过我那位团长。他靠铁路基作掩护，正拿着电话：“喂喂喂喂……”地指挥战斗。敌人打来的炮弹，在我们附近爆炸。团长一转身发现了我，他一边继续指挥战斗一边向我，也许是向带领我的通信员大叫：“娘卖匹的，到这里干什么！？给我他娘的滚一边去！这里是你呆的地方吗！”团长对着电话“喂喂喂”了一阵，又对着楞在旁边的通信员喊：“把记者送进那个地堡里，让他在里边呆着！不准他们乱跑，对他们的安全，你要负完全责任！”

于是通信员不容分说，立即把我拉进铁路旁边的一个地堡中。国民党军队刚刚从这个地堡逃跑。我见有两根铁线伸向外面，是拉雷的铁线，他们匆忙逃跑时，连地雷都没有来得及拉响。我见附近没有人，把那几根地雷拉响了，免得后续部队躺响伤人。

我在这个地堡里呆了一个上午。细查其中敌人扔下的东西：估计这可能是国民党部队的一个连部。在地堡的角落里我发现两本书，一本是文言和白话对照的《古文观止》，封面上写着：“自强购于四平军次”。笔体流畅，本书主人可能是个小知识分子吧。第二本是神怪小说《白衣怪》。通信员奉首长之命，不准我们出去，我听着外面的炮弹隆隆声，拚杀的嘶喊声，一个上午，居然把《白衣怪》一目十行的读了大半。现在回想，当时没有什么害怕的感觉，战争似乎离我很远，不然，怎么能翻完一本小说呢？但作为战利品，我很喜欢那本《古文观止》，装在背包中带着，一直保留到今天。我还在本书原来的主人“自强购于四平军次”后面，写下“1947年5月18日缴获于四平一碉堡中”，作为永久纪念。

当天下午，我和王斌还有两位东北画报的记者相遇了。听一个通信员说：“附近大楼里一个营敌人要投降。”我们急忙跑过去，二百多国民党军挑着一件白汗衫，举着双手从大楼里走出来。我们急忙拍下了这个镜头，我军战士把两百来个俘虏带走后，我们忽然发现里边是国民党军的一个军用仓库。我们几个走进去一看，尽是服装。每人各自捡了一些军衣。我捡的战利品是：一件鸭绒被，一件蚊帐，两套美国制的绿色军装，一套白色海军军官服，加上那本《古文观止》，打成一只大背包，回了师部，我对师首长们玩笑地说：“我们可发‘战争财’了！”

经过四天的战斗，铁路西边的敌人肃清了，但铁东的敌人以油脂化学工厂制高点为依托，顽强防守，始终不肯投降。这时国民党的援军，已经从沈阳北进到了昌图县。我记得是第六天的夜晚上，我们退出了四平。我们撤退时，敌人以炮火相送。幸亏我捡来那些“战利品”打成的大背包，其中钻进了几块炮弹皮。

我和王斌撤退到通辽后勤部时，采访了一位后勤部长，我问他：“从你们这里向后方运送了多少伤员？”他的答复是：“截至今天上午为止是八千多人。”我想，还有从四平到通辽路上正在运来的伤员呢？留在四平市内的牺牲的呢？……这就是战争呀！所以现在我听到什么地方打仗，死伤了多少人，都觉得是一个小数目。

我和王斌平安回到了齐齐哈尔《西满日报》社。写了好几篇战地通讯。当我穿上在四平缴获的全副美式军衣时，同志们拉着我开玩笑：“嗨，我们捉到了一个美国俘虏！”

这就是那本文言和白话对照的《古文观止》，扉页上写着：“自强购于四平军次”。

此书的扉页

我在“自强购于四平军次”后面，写下“1947年5月18日缴获于四平一碉堡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