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辰依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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随笔废村杂谈星辰 |
分类: 随笔-断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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除夕。日暮。 天空与微风都清冽如泉。
离年夜饭开席尚有闲隙,我带孩子们去后村信步溜达。
据宗祠碑刻记载,我的村庄仙溪姚家,于元28年(1291年)建村,历今700余年,可谓历史悠久。姚氏一族人丁兴旺,因村成墟,建街成集,我的家乡姚圩镇的来历,便源于此。说起历史让人不免有自豪之感,然而尴尬的是,村中并无能与之相配的古迹遗址。唯一让我觉得有古意的是前祠堂,青砖灰瓦,四水天井,马头墙斑驳,端的是大气朴雅。据村里八十余岁的老人讲,在他还很小的时候,祠堂就已存在,那至少是百年建筑了,可惜已经被拆除重筑。新建的宗祠固然是红柱挺拔,飞檐峭立,雕梁画栋,有微微的巍峨壮观之相,但与神州遍地的所有小地方新建的仿古建筑差不多,并不彰显历史,也不令人起肃然的敬意,不似之前残旧的祠堂,一砖一瓦,一梁一柱,甚至是那白墙上的青苔,都带有时间的迹痕和神秘。
村里的老屋比之古祠堂,要年轻些,小部分可追溯至民国时,但大多建于七八十年代,主体由土砖与青砖相混,或木板搭建,或黄泥混着鹅卵石浇铸。这些建筑都是双披屋顶的平房,简单,有个鲜明的特征,那就是成排的墙连墙,瓦挨瓦,密密匝匝的,门前高阶为径,屋檐探出成廊。如此,要串门的话,从村东走到村西,基本上不会被日晒雨淋,有点海南骑楼的感觉(尽管风格不一样)。但也有一个致命的弱点,那就是一家着火,全村遭殃。古祠堂被推倒了,老屋也被荒废了,它们的命运相差不多。新世纪起,富裕了的村人们在村庄的南面,一口池塘的另一侧,一条新修的公路两旁,另辟地盘建高大的楼房。于是,前村变新村,后村退变成老村,逐渐被弃。纵观江西大部分农村,都有相似的格局,新村如土豪金,老村如贫民灰,泾渭分明,仿佛两个世界。
其实,在上海,在众多地方,也有老式弄堂与新派高楼相存的情况,只因有人在住,便有生气,和谐不悖,互为映衬。但我的村庄不一样,计划生育和大量的劳力外输,使得村庄的常住人口迅速减少,田地富余,村人盖新房不用拆旧屋,老屋闲置,久之便成荒村,炊烟不复。远处的鞭炮声此起彼伏,倏地腾空的烟花尖厉而绚烂。这是除夕,这是过年,然而热闹喜庆是另一个世界的事。一路之隔,老村这里,便合了这枯藤老树、夕阳暮尽之景。我和孩子在老村散步,看到的是便是这样的景象。一路行来,杂草掩径,人迹不见。有些倒塌的房屋,在秃墙与颓瓦、断梁与残壁间,散落着一些未被清除残存之物,让人感慨万千。这些老屋,都曾有着喜乐哀愁的人味儿,人世间的繁衍生息、隐秘的欲望、幸福的乐和隐忍的泣,平静与争闹,而今都化为瓦砾。
我家后门正对着的,是志平家紧锁的屋子。志平也是我的同学,他有六个兄弟姊妹,当年也是极热闹的一家子。子女们大了相继离家,志平姆妈过世,这个家,便人去楼空了。志平姆妈与我母亲曾有过口角,没什么来往,但那是大人的事,我们这些孩子间,照常玩在一块儿。在我读小学时,每日要去村中的水井担水,路过志平家门口,志平姆妈就会叫住我,要我去她家摇水。那时,家境稍好一点的人家,在自家中都会打一口手摇式的压力泵井,如今在很多乡村依然在用,可以省点路。我去过几次,担心我母亲知道会责怪我,又不忍拂了志平姆妈的好意,便绕更远的路去水井。
当年的水井冬暖夏凉,经年不枯,是村人聚集、挑水、洗衣、闲聊的极热闹之处,而今水井填塞了垃圾,成枯井了。水井北边的屋子,是我的童年好伙伴小保家,已半塌了。那时我与小保同班,时常相约一起去上晚自习(小学四年级就有晚自习课)。有一次,我吃过晚饭后跑去叫小保,小保还在吃饭,我就在一旁等着,听到小保姆妈责怪小保:“这是你嫂嫂的菜,你不要吃。”小保望了我一眼,便低了头不吭声。桌上摆了三个菜碗,都是蔬菜,小保姆妈指的是一碗红薯粉丝。我不禁有些同情小保,他比我大两岁,正是长身体的时候。可是,小保的兄嫂怀孕了,那碗红薯粉丝是特地给兄嫂吃的吧。小保是他家的晚仔,我也是我家最小的。我母亲对我特别疼爱有加,烧了什么好菜,比如说炒鸡蛋,母亲都会让我多吃点,再多吃点,所以我不能理解小保家这种情况。后来,我便不怎么挑吃饭的时间去他家了。不知怎么的,这么多年过去,我同小保之间的很多事情都已模糊,但小保吃菜被斥的这一个场景,根深蒂固般清晰。转年,大概是周末,母亲告诉我一个噩耗,小保在江边的池塘里摸鱼的时候,被电死了,人刚刚抬回家。我不禁哭出声来,转身就想跑去看小保,母亲拉住我不让去。母亲甚至不让我去江边,说我同小保交情好,会被他拉下水。往事俱矣,小保和他的双亲离世已久,他的兄嫂在别处另建了新屋,这间屋子,和一屋子的过往,都已在风中消残。
志平家后面一排,临路口的一间,屋顶塌了的木板房里,曾住着和昌婆婆。和昌婆婆生前和我母亲交好,她早年守寡,没有子女,是村里的五保户。我小时,和昌婆婆身体还康健,时常来我家与母亲聊家常。我印象至深的一次,是和昌婆婆与我母亲在聊天,母亲让我去水塘里洗豆芽。我很认真地洗了豆芽,把豆芽洗得折头断尾。母亲看到我提回的篮子里面七零八落的豆芽,不免埋怨起来,和昌婆婆则说,这孩子的手指又细又长,将来是做先生的料。母亲转怒为喜,饶了我这一回。后来,我果然当了几年先生,算是印证了和昌婆婆的话,只是那时和昌婆婆早已逝世了。至今,母亲还会在我面前谈起和昌婆婆,说她在逝世前,仍在说我的好话,说我会有出息,那时我在外读高中,正是人生转折的关键时刻。母亲很信这个,说一个人在临终前讲的话是很灵的,因此,母亲便一直念着她的情。每年七月半前要烧纸钱的时候,母亲会叮嘱我为和昌婆婆烧一份。每年清明扫墓时,母亲也会多备一份香烛鞭炮,要我去和昌婆婆的坟前祭拜。母亲说,和昌婆婆是一个很可怜的人,年轻时她的丈夫在外花心,和昌婆婆心气高,便闹着离婚,家里一直不清静。后来,和昌婆婆的丈夫死了,她也没有改嫁,孤身一人住在这间小小的屋子里。和昌婆婆晚年时瞎了眼,她娘家的外甥女偶尔会来照料一下,晒洗衣被,大多时候,和昌婆婆是摸索着料理自己的。母亲时常会送些食物过去,回来后就不免长嘘短叹,大概是和昌婆婆的晚景凄凉让母亲触景生情了吧。和昌婆婆的故事挺多的,可是,也只有这间残破的屋子,让人记得有这么个人吧。
走过和昌婆婆的屋子,后面几排的老屋更不成模样,倒落的砖瓦残屑把路都给堵了。我记忆中这里有几棵果树,每当杨柳枝轻舞时,桃花儿便红了,李花儿也白了,橙花还有枣花相继绽放,还有一棵高高的苹果树,只开稀疏的花儿不结果,如今这里只余一片杂草瓦砾。花才开,我就在巴望夏秋的果子了。这么多果树中,有一棵洋桃树很出挑。所谓的洋桃,直到多年后我在金山吕巷才知道这是水蜜桃。但那时的乡下,桃树上结的多是小小的土桃子,这种大大的洋桃是外来的品种,少见,所以稀罕。小时候见一个人穿着时髦,就说他洋气,管外来的东西也都加个“洋”字,比如洋鸡蛋、洋火、洋油、洋布,这洋桃也是。洋桃树是一个本家叔叔家的,他家有三个同我一般大的孩子。有一年发大水,水退后,树上的桃子只剩2个,叔叔爬到树上摘桃子,瞧见我了,下来便给了我一个,我喜滋滋地拿着桃子跑了。很多年后,当我回忆起这出摘桃子的镜头,我能想象当年我的馋相,也不由想起,叔叔家有三个孩子,只剩一个桃子回去该怎么分呀!
通过后村,便是我们村里的自留地——菜地,那里有一块我家以前的小菜园。
自从我离开家乡至今,就不曾去过那片菜地了。记忆中的小菜园,长不过数米,宽不及两丈,但能剪春韭,收秋豆,冬种青菜夏摘茄,自给自足。小菜园折槿为篱,挖渠作邻,垅土成径,常有蜂飞蝶舞,农家常见。母亲年老了,给小菜园施肥浇水的事情就落在我身上,直至我考上高中离开家。听母亲说,菜园让给别家人了,我想,即使它换了主人,必也如记忆中那般吧。待走到菜地,却怎么也寻不到我家那块槿蓠小菜园,就连沟渠也不见了,一道高高的围墙,将它们圈进了学校的范围。我不禁怅然若失。
返家时,已是暮色四合,金星在日落的照常地方升起,璀璨夺目,一如我年少时。
屋子就像人一样,也有生老病死吧。也许屋的死并非是倒塌,而是人的离去不复返。今天的我在村里为老屋的死、故园的消失和故人的离去而感慨,但这不过是尘宇一埃罢了。世间有死便有生,就像有落日必有星辰一样。只不过千百年来你方唱罢我登场,变幻万千,终究化为尘埃,而星辰却依然如旧。
星辰依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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