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年前，一个叫拉什科的吉普赛男孩来看望我，给我带来了一些地道的弗拉门戈音乐。在那之前，我还对这种热情洋溢的曲调很陌生，一直以来都把它当成是地中海游牧伊斯兰文化的一部分，是某种节日舞蹈的附庸，但后来才逐渐清楚，那与真实的弗拉门戈文化天差地别。
弗拉门戈是什么？舞蹈家说它是一种舞蹈艺术，歌唱家说它是一种音乐风格，演奏家说它是一种吉他弹奏技巧……而吉普赛人却说它是一种快乐！“弗拉明戈”（Flamenco）是由“felag”（农夫）和“mengu”（流浪的）组成，吉卜赛民族是“弗拉门戈”的创造者。大约在15世纪中叶，随着一批吉卜赛人流浪到安塔露西亚，“弗拉明戈”这种热情的文化元素自此在西班牙生根发芽，并逐渐在大众中流行。
吉他是“弗拉门戈”的灵魂，而舞蹈、歌唱以及热烈的喝彩则是它的躯干。真正弗拉明戈事实上源自于街头的演出以及节日的聚会，男男女女相互挽起一只手，而另一只手则响亮地打着响指，脚步踩着踢踏的节奏游转，吉他手以流利的指法将那裹着无数绚丽华彩的曲调弹奏，即兴的“插花”与随意的变换衔接则更是屡见不鲜。
弗拉门戈的明快节奏，让人有舞蹈的冲动，让人有寻找伙伴的欲望。乍一看，它不该是孤单的，不是沉静的品味，更不象是黑色夜晚那忧郁的人群能够享有的香茗。就连上学时，老师也信誓旦旦地将它注解为热情奔放的大众音乐表现，是节礼日文化原生再现。
但事实证明，那些注解又都是片面的，就象拉什科所告诫的那样，真正的弗拉门戈表现的是一种胸怀坦荡的情感，但背后却又裹着某种胸怀坦荡的忧郁。那等同于古老吉普赛民族那乐观豁达的天性，虽然屈辱背后那累累的伤痕还在，流浪而无根的苦难生活永无休止，但他们胸中那份忧郁情怀却总能如此骄傲地肆意倾泄，如暴风、如细雨。
习惯在大棚车中休憩、四海为家、生活放浪不羁的吉普赛人，用自己的脚步衡量着苍穹世界与胸襟的广度，把本该属于民俗的弗拉门戈艺术变为其献给人间的美妙礼物。然而，更多人只是享受着它那炽烈的热情，却没有留意到它背后更为深邃的部分。那是一种由历史带来的创痕，更是由百转千回的现实生活所带来的一种非现实的醉。
弗拉门戈也有着犹太文化的痕迹，在古老的西班牙将弗拉门戈文化流传起来之前，那种最有安塔露西亚味道的节礼日音乐最先是从犹太祭典的演唱衍化而来的。与吉普赛民族一样，犹太人同样是背离了自己的故土，而把脚步洒向了全世界。流浪的天性与品味孤独的忧郁，才是这种炽烈舞蹈音乐背后那不可忽视的情感源泉。
自古以来，弗拉门戈曾有过深唱年代与歌剧时期，流传至今的则已经是与吉他分不开的一种流行文化。弗拉门戈吉他，当前有着南美、西班牙、阿拉伯等诸多流派，风格也掺杂着爵士乐、拉丁美洲音乐、及希腊民乐等等新元素。如果说要寻找最返朴归真的弗拉门戈艺术，事实上早已不复存在，而这种一经提及就马上让人想到六弦琴的综合艺术形式，其实俨然已经成了吉他自身的一种情怀炫耀，而不再与舞蹈息息相关。
我个人比较爱听忧郁的弗拉门戈曲风，流行于法国及中欧的爵士流弗拉门戈吉他，以及源自于土尔其、希腊的新阿拉伯流派的弗拉门戈吉他，都是我的最爱。吉他大师Armik与 Jesse Cook的弗拉门戈吉他作品，正是这两种流派最为杰出的代表。虽然同是弗拉门戈、虽然表现得都是弗拉门戈背后那深邃的忧郁情怀、虽然那种响板与华彩如此相象，但两个人却完全是已不同的个性与情绪在演绎这浪漫率性的曲调，几乎是游走在新派弗拉门戈的两个极端。
Armik(阿米克)是亚美尼亚裔伊朗人，最早听他的音乐专集，还是在搜集一些关于爵士乐音乐素材的时候碰巧挑到的。Armik的弗拉门戈吉他，集中了更多的爵士元素，风格偏黑色且跳跃，这与传统的弗拉门戈所讲求的胸怀坦荡境界事实上也有很大的分歧。《Piano Night》是Armik的第一张钢琴作品。这张专辑曲子使人们认识到他除了是一位以技巧著称的吉他艺术家以外，还有能力编写令人瞠目的爵士钢琴曲。专辑同名曲是一首在情感和节奏上都带有舞台音乐风格的bossa nova，风格偏黑色，除以钢琴浓重地加深了节奏上的稳健之外，更在明快活泼的曲调里揉入了一种忧郁的氛围，让人在舞蹈的欲望下走进了一个回首往昔的自然境界，还真是耐听，几乎是未等触摸就有了爱不释手的感觉。
而Jesse Cook（杰西·库克）则走在了与Armik(阿米克)截然不同的另一边，他将一种源自于地中海更为古老的人文情怀复制到了弗拉门戈曲调中，让弗拉门戈所能传达出来的忧郁更多了一重诡异与灵性。在他的吉他专辑中，那种西域化的格调为其每一首作品都增添了表现忧郁的广度，如Cancion Triste那样的夜曲有着摄魂夺魄的情感魅力，而Gravity、Cascada、Into The Dark这样的作品则更容易将人带入到思考的境界里，给人以流泪的冲动。
单就两人的弗拉门戈技艺对比而言，我自以为是半斤八两不分伯仲。Armik是无疑是技巧上的佼佼者，那种娴熟的六品阶指法与跳跃的华彩，是Jesse Cook不能比拟的，仅弹奏的速率就明显都要比Jesse Cook快上许多。但Jesse Cook所注入到弗拉门戈吉他中的人文情怀，在曲调中渲染的氛围化情绪基因，却使得Armik不得不甘拜下风。虽然，那种深邃的情感是两人所共同要传达的讯息，但那种音乐表现力的宽度与纵深，却使得他们成为完全不同的两路人。
可以说，在阿拉伯神秘世界中徜徉的Jesse Cook是在月光下的舞者，是在漫步中忧郁的诗人；而在爵士世界中挣扎独处的Armik则是小酒馆中的熏醉的艺术青年，是在隔壁角落里因孤独而发疯跳舞的先知。他们所处的空间、氛围、场合有着完全不一样的特点，是走在了一种艺术的两个边角上。
在电影世界里，他们的弗拉门戈情怀，带来了一些创作上的灵感与影响，这是他们自己也都无法预见的。在2005年遇到周星驰并谈到电影音乐的遴选时，他就说到了自己对弗拉门戈的衷爱，尤其是对Armik的爵士流弗拉门戈的创作更为赞赏。原来在电影《功夫》中，他也特地为此安排了一个弗拉门戈吉他的引子，在《只要为你活一天》的原声配乐里，特地强调了弗拉门戈吉他那爵士化的主干作用，并利用小号、钢琴增添那种跳跃而又黑色的气质，将那种新生而独有的弗拉门戈式黑色忧郁带到了电影中。
而在2002至03年所创作的《无间道》中，那种忧郁而神秘的新弗拉门戈宗派的影子更是无处不在，在《无间道1》中天台戏一开画，你就会留意到那一段电声的弗拉门戈曲调，给全片的抑郁气氛造势。那其实就是Jesse Cook在弗拉门戈巡演中惯用的技俩，以诡魅的阿拉伯曲风做引人入胜的开场白。在《无间道2》中，则更是将这种临摹进行到底，听过Jesse Cook所演奏的剧场版Red FlameSky Org的人都会清楚，那几段华彩的临摹事实上更有抄袭的痕迹，很明显电影音乐创作者在Jesse Cook的弗拉门戈作品里走了捷径。
最终，只说回Armik与Jesse Cook，这两个在弗拉门戈世界里游弋的思想行者，他们以深邃的人文情怀，为这个世界的每个夜晚带来了如此令人迷醉的弗拉门戈礼物，让人在同一种忧郁的情绪中体味两种极致的表达方法。
一种，是笑着流泪。
一种，是哭着跳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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