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信：柳花

 　“折一枝柳给我吧。”

　　一个没有月光的夜里，站在柳树下，央身边的人，折一枝新柳给我。眼睛在昏暗中闪闪发亮，身后的建筑物，发出一片温暖的光。风微微的还有些凉，是四月呢。不期然地想起那首《你是人间四月天》，心里有种温热的感觉在蔓生：黄昏吹着风的软/星子在无意中闪/细雨点洒在花前/那轻，那娉婷，你是/鲜妍百花的冠冕你带着/你是天真、庄严/你是夜夜的月圆……这是一首通体散发着热量的诗，是对于人生的颂扬，是一曲爱的理赞。每一个词语，都如同在四月天里轻快展翅远飞的燕。每一个转折，都可以痛快地喊出来，那样温暖地，四方流动。

　　四月真好！有诗意，有温暖，有新柳。手指轻轻地从绿色叶片上划过，抚到叶柄时，我惊讶地发现，有一枚绒绒的柳花，软软地卧在叶片之间，香泽微闻。柳花的样子，看上去就像一枚硕大的毛毛虫，刚在春风里睡醒，懒懒地晃着身子，打了个带着迷糊劲儿的呵欠。对，是那种漫画式的、大眼睛的、可爱的毛毛虫在伸懒腰、打呵欠。我忍不住为自己的想象轻笑出声。“雀啄江头黄柳花，鵁鶄鸂鶒满晴沙。”过路的鸟雀被柳色映花了眼，索性把柳花当成肥肥的毛毛虫，欢喜地啄食呢。不过我怀疑，没有那么笨的鸟雀吧？虽然柳花的柔荑花序形似毛毛虫，口感到底不一样的。十有八九是因为柳花含有丰富的花粉花蜜，鸟雀们拿它当开胃零食，啄着玩儿的。写柳花的诗里面，最喜欢的还是这句：“风吹柳花满店香，吴姬压酒唤客尝。”读起来风流可爱。便连小小的柳花，也因着吴姬娇媚的情意而可堪赏玩起来。酒不醉人人自醉，哪里是风吹柳花，分明是心花朵朵开，教人看得见的愉悦。就算是临别饯行，也只见清新可喜，不见哀伤。

　　常见人把柳絮当成是柳花，其实柳絮是花褪后，就蒂结的种子。柳絮熟后，轻飘如棉，随风飞舞。柳便逐风而生，在土地上落脚，在水岸边扎根。生命的最初，往往是一场意外，就如“掬水月在手，弄花香满衣。”让人微微喜悦的，恰恰都是无意中得来的。就如一抬头看见镶金边的白云，一俯首看见一粒砂里的大世界，俱都是无意中获得。若然刻意去求，过程必然会苦不堪言。柳在生命的最初，是甜而韧的，随手一插，亦成可成林成荫，枝里叶里，都有着顺畅的快意。

　　“喜欢吗？”身边的人轻轻地问。我抿着嘴笑，怎么会不喜欢？我喜欢生活中那些不惹人注目的一切。一枚随着潮涨遗落于沙滩的贝壳；一朵开于杂草丛中单薄的小花，一棵扎根于石缝的碧绿的纤草……世间寻常种种，都以淡馨的面目出现在我眼前，就像一篇枯燥的报告里突然冒出来的美丽句子，令人惊讶，令人有浅浅的喜悦。我的记忆因此而深刻，我的想象因此而美丽。我愿意去珍惜这些突如其来的偶遇，一点一滴地收藏。

　　“嗯。”以这样一个单纯低调的声音回答他，又以一种水波一样荡漾开去的微笑迎向探询的眼眸。夜风渐渐大起来，柳树的枝条在夜色里轻摆舞动，如委地的裙裾、飘飞的绫带，为这夜色，凭添了许多美丽的遐想。是柳树啊，树木中的碧玉小家女，不是秦淮河畔的浓脂腻粉。她身形苗条，气质清涩。她的风姿，不在软香的卧榻，而在堤岸之上。婀娜的腰肢在风里轻摆，不为路人的注目，只为可轻垂入水，浣得已身洁净。若她试图捕捉一弯水月，那也是为流动的云影天光所迷，想要挽住它，如同挽住自家姐妹的手。

　　“我小时候，喜欢做柳笛。”看着我讶异的眼睛，他得意地指手划脚：“折一截光滑的柳枝，用手从上到上扭动，用牙咬住树芯再抽出来。只要圆筒状的柳树皮，用牙或小刀稍微加工一下，柳笛就做好了。”他一直看着前方，目光遥远，含着单纯的快乐。不知他是否在这一刻，回到了无忧无虑的童年？我想像着一个小男孩，在院子里坐着，站着，或是在街巷里乱窜，柳笛整天响个不停。含着的柳笛儿，散发出淡淡的青涩味道。慢慢地，连空气中有一股青涩的气味迎面而来。童年的歌，童年的趣事，渐渐地在头脑里清晰，成型。

　　也许我们永远回不到童年，就像一滴酒无法回到葡萄的模样，但我们能记住年少时单纯的快乐与满足。那是生命的恩泽。让我们在受伤，挫败之后，依然能凭着记忆里的暖意与欢乐，获得前行的力量。因为生命里拥有无上的恩泽，我们的心，是感恩的。不只是对人，对岁月，对伤害，更多的时候，是对那坚韧坚强坚持的生命，怀着深深的感恩之心。

　　执着柳枝走在夜色里，我突然想哭，又想笑，心里柔软得一塌糊涂。哪里是因柳枝、柳笛引起的内心的波动？分明是情感的潮汐，在四月的夜里，随着夜风四处奔涌，奔到一片空明的清凉地，豁然开朗的清淡微喜。

　　我想，我会记住这夜的风，记住这样一个柳条般柔软的四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