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束耀眼的光环（下）

    每到一站，车厢里就多了一份拥挤。终于，两个相对的座位间被添满了，那两道视线被挡住了，两声谁也听不到的叹息声淹没在颠簸的车厢里，晃动的人群中。油光锃亮的脑袋在叹息中再度转向窗外，只是，又是在落幅的时候，谁也没有发现他的嘴角掠过了一丝窃喜，谁也没有注意到他仍在继续凝视那束光环，那玻璃车窗里的面孔虽然不太清晰，却不用担心会出现尴尬的场面。

    而那个蓬头垢面的小伙子就没这么走运了，连车窗都被挡住了。他只好仰起头，这样他很不愉快地发现眼前有很多忐忑的目光投向了他要舍身相救的目标。他甚至开始有些恐慌，你知道谁的心里也正在打着见义勇为的主意呢？他唯一的希望就是，她也和他一样，到了终点才会下车。

    临近终点时车厢里几乎没有站着的人了。大家都很兴奋，因为她一直没有下车。大家都很惆怅，因为她终究会下车的。她下车之后会去哪里呢？谁也不知道，谁也无法判断。被她牵制的目光都有些恋恋不舍，多愁善感，泛起了诗意……

    公共汽车终于喘出了浓重的一口粗气，又一次结束了它光荣的使命。人们不得不起身离座。终点站附近相对不那么繁华，甚至连马路都没有人行道，附近行人稀少，车辆行驶相对较快。那束耀眼的光环走下了公共汽车，走出了终点站，身后留下了一串参加丧礼一样肃穆的神情，失恋了一样沮丧的目光，告别仪式一样沉重的脚步。

   她在马路边停了下来，左右张望着，准备过马路。

    人有时候很奇怪，身上的器官明明是你自己的，但你自己却很难控制。那一刻人们的眼睛走向了两个极端，一种人是男人，他们的眼睛鄹然间睁得很大，好象眼珠子要把眼皮撑破好蹦出来似的；另一种人是女人，她们忽然就把眼睛闭得很紧，还要用手捂得严严实实。但不管是男人还是女人，脚下的反应却是一致的，他们同时停了下来，象被武林高手点了穴道一样。

    仅仅被定住了几秒种，人们从四面八方，潮水一样涌了过来。这样的场面就象这样的姑娘一样，生活中难得一见。但今天大家却都很幸运，因为他们同时看到了。其实姑娘并没有错，她一直安分地站在马路边，没有朝马路中央迈出一步。那辆小轿车也中规中矩地以时速四十的速度行驶在马路中央。但安分的姑娘和规矩的小轿车即将擦肩而过的时候，出现了一点小小的意外。这个小小的意外本来出在马路对面，一个骑自行车的妇女为了躲一个孩子忽然把车把朝马路中间转去，妇女身后的一辆卡车为了躲妇女忽然朝左一打方向盘，对面开过来的很规矩的小轿车只好朝右打方向盘，那时候那束耀眼的光环就停留在小轿车的右前方。小轿车司机还没来及反应，就看到了一张美丽的面庞贴在了前窗上，接着又在后视镜中再次见到她，那时她已经躺在地上了。

    我觉得我的心要从胸口跳出来了。那个姑娘从轿车上面翻了过去，这样的动作只有在电影里才能见到，唯一不同的是，电影里的人翻过去之后打个滚就能起来，但她却一动不动了，乳白色的套装逐渐变成了红色，从里到外，从一点到一片，逐渐延伸，一直从她的身上延伸到地上，慢慢汇成一片。她刚开始的时候还有些无助地望着周围的人，也包括我，但没多久，也就不到十分钟吧，慢慢开始游离了。仿佛是不受大脑控制了。她的喉头发出了啊啊的一点声音，很微弱，淹没在人们对逃逸司机的谴责声中。

   直到那辆仓皇逃窜的轿车从我的视野中消失，我才想起了忘了记它的车牌号。其实就算记住了又怎么样？我能保证司机被抓住之后不会来向我报复吗？快九点了，不能再耽搁了，九点半我的一个重要客户要来公司考察，我必须早做准备。如果进展顺利，这个客户能拿下来的话，我就离告别公共汽车的日子不远了。

    城里人的心其实是很冷酷的。俺真的是很想帮她，但俺不知道该怎么帮。她那无助的眼神和俺接触之后，俺相信她能读懂俺那颗真诚的心，俺真的真的很想帮你。你应该能看出俺现在和别人的心情不一样。他们的心是冷漠的，俺的心是热忱的，不，是火热的。你难道没有看出来吗，你从俺的眼睛里难道没有看出来吗？……这些人有的腰里就别着手机，可为什么就没一个人拿出来拨个112呢？能浪费你多少钱？这附近不远有一个小卖部是可以打电话的，为什么就没有人过去拨一个电话。俺其实是想自己过去打的，可俺没有零钱，兜里只有一张一百的，而且很新，上车前想抽烟，可没舍得用这张新票子去买，俺想先忍一忍，等到了工地上再说……

    她真的很可怜。直到警察来把她抬走之后我才想起来，我是应该拨个电话的。我真不知道自己那时候在想什么，也许是被吓坏了。我不知道那些男人都是什么想的，在车上的时候总是有意无意地瞄着人家，人家出事了，却一个个的都在袖手旁观。没一个人上来帮忙。如果我是男人，也许我会毫不犹豫地把她抱起来，拦一辆车就去医院了……

    在当今的科技文明之下，人的性命是多么的不值钱。它不管你长得什么模样，总之赶上了你就得认倒霉。我能想象得出她的父母生出这么漂亮的一个孩子来有多么的不容易，我能想象得出这么些年围绕着她的有多少的赞美之声，我甚至能想象得出，就在刚才，她多么渴望得到大家的帮助，但在这一刻，一切，都已经灰飞烟灭。几天以后，只有一包骨灰从火葬场被捧走。捧着她的可能的她的父母，也许会是她的男朋友。

    那一束耀眼的光环，她就这样消失了。

    好在，这一切，没有发生在我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