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是一块好豆腐——小津安二郎的《东京物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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德国导演文德斯曾说,如果我来定义为什么要发明电影,我会回答,是为了产生一部小津电影那样的作品。这个评价可谓至高,似乎让人不大容易服气。
据说,小津的片子题材范围比较狭窄,因此有人曾劝他偶尔也拍些不同的东西吧。小津说,我是开豆腐店的,我只做豆腐。
我看到他的这句话,立即感到了一种大师范儿。
我看了他的《东京物语》,立即印证了文德斯对他的评价。
好的作品,有跨越文化、跨越时空的特质。小津的《东京物语》,让我唏嘘不已。我可以断言,《东京物语》绝不会取得《小时代》那样高的票房;但是《小时代》,永远无法获得《东京物语》那样高的成就。
影片反映的是上世纪50年代的日本。父亲和母亲老了,他们有5个孩子,3男2女,大哥幸一、二哥昌二、小弟敬三,大姐文子、小妹京子。昌二死于战争,妻子叫纪子,守寡8年了还没有改嫁。幸一、文子、纪子住在东京,敬三住在大阪,京子尚未出嫁,和父母住在乡下老家。父母年龄大了,趁着还能动,到东京去看看孩子们,顺便感受一下大城市的生活。从东京回到乡下后,母亲突然病危,孩子们也都回来看望,料理完母亲的后事,孩子们各自回家。
故事简单到平淡,而这平淡中所蕴含的余味,有如孔子耳中的韶音,让人三月不知肉味。
在生活中,你有没有特别讨厌的某个人,你总想找机会痛扁他一顿,但当你细思这个人究竟做了哪些让你无法容忍的事情时,却发现人家所做和所说的,似乎又不值得你大动肝火,甚至也不是全无道理,你的愤怒一下子失去了支点,然而,你还是百分百确定那家伙不是个好东西!有点绕,我举个例子。有一天,我乘公交车,坐一座位。车到王府井,上来的人挺多,我看并没有老弱病残孕急需我让座,屁股就没抬起来。然而,突然一个五十余岁训练有素的妇人穿过人群挤到我旁边,左手扶住我前面座椅的椅背,右手握住车厢侧壁上的栏杆,上身向我微微倾斜,几乎把我包围了。咱一看这架势,知道遇上高人了,赶紧起身闪人。那妇人顺势而坐,行云流水,眉眼没有些许跳动。我之所以逃走,是因为她给我造成了某种压力,但她站立的位置和方式比别人也并没有明显的不同,即是说:不是很过分,只过分一点。就这一点点,拿捏极精准,技术含量足赤金啊!
我说这么多,就是想说明小津对人性的把握已臻化境,对人性中那些细微到可以忽略不计的东西,那些就多一点点的东西,全部用摄影机回放给我们看。
让我们进入电影。父母来到东京,先到幸一家。晚上,把纪子、京子叫来,全家聚个餐。幸一媳妇问幸一,晚饭准备了肉,再弄点海鲜吧。幸一沉吟了一下,说,吃肉就可以了。当晚,全家都很开心。幸一开了一个诊所,平日工作很忙。好容易到了一个周末,打算全家陪父母出去转转,准备停当,来了一个急诊,外出活动自然就泡汤了。不能陪父母出去,幸一很无奈,但在无奈之下似乎还有点舒了一口气的感觉。儿媳向父母道歉,父母面带笑容说没有关系,以后再转吧。在幸一家住了个把星期,又到文子家住几天。女婿给岳父岳母买了糕点,文子一边吞咽,一边数落丈夫,买饼干就可以了,怎么买这么贵的点心?他们爱吃饼干。文子开了一个美发室,生意还不错,也是没时间陪父母出去,就给纪子打电话,问能不能陪父母出去转转。纪子立即请了一天假,陪着公婆在东京转了一天,这是老两口游览东京的唯一一天。文子似乎觉得不能陪伴父母有点说不过去,就和幸一商量,让老两口到温泉去玩儿几天,幸一当即表示赞同。兄妹两个出钱,让两位老人到温泉享受一下。温泉是不错的,集洗浴、娱乐、餐饮于一体,对于平常工作繁忙的上班族而言,是个放松休闲的好去处。老两口白天泡了温泉,穿上和服,享受着儿女的孝心,脸上显出满足的笑容。然而,娱乐城往往也是不夜城,也就是说,晚上比白天热闹,这对于习惯早睡早起的老人家来说,成为难以消受的福祉。在度过了一个不眠之夜后,两人回到文子家。文子很恼火,说晚上约了几个人到家里讨论事情,你们在不方便啊!父母受到女儿的抱怨,带着愧疚的笑容离开文子家。两人坐在马路牙子上商量,决定母亲到纪子那里住一晚,父亲去找以前的老朋友见个面、喝杯酒。因为没地方去,两位老人分头行动。父亲还可以假看望朋友来掩饰被女儿打发出门的窘境,母亲又该对纪子怎么解释突然的造访呢?大家看到这里,是不是有点想骂人的冲动?然而,子女们做错了什么吗?
过了几天,老两口提前结束这次旅行,回乡下去了。不久后,大家收到小妹京子的电报,母亲病危,让他们回去。我在看到这里时,想下面会发生什么。导演会不会不让幸一、文子回去,以便于让观众能够有更明确的理由痛斥子女的无情。结果我错了,他们抛下忙碌的工作赶了回去。这种对生活和人性观察的细腻让人齿冷。在那种微妙之中,那种我们以为他们的恶,用以衬托我们的善时,发觉,他们没那么恶。而他们对父母所表现出的世俗,似乎比我们要过分,但又离得不远。以致于,我们想痛骂他们的时候,发觉,有个影子就在他们边上坐着,而那影子,就是我们。
在回乡下之前,文子问幸一,要不要带丧服。幸一想了一下,说,带上吧。文子和幸一考虑问题的全面,仿佛又给我的心添了一块堵。然而,母亲终于是故去了,文子和幸一的决定为他们省了许多麻烦,而纪子还需要到别人家去借丧服。是不是又感觉不大是滋味?
比较有趣的一幕是,母亲还没去世的时候,幸一对大家说,可能撑不到明天。第一个哭的、哭得最伤心的,是文子。你能说文子不爱父母吗?然而,当葬礼结束后,从悲痛中恢复得最快的,还是文子。她一边吃着饭,一边让京子把母亲保存的几块布料什么的找出来,她要带回东京。这个举动又让我产生想骂人的冲动。
这种想骂他们的感觉是怎么来的?其实是导演一点一点告诉我们的,当幸一说只吃肉就可以了的时候,当文子说父母爱吃饼干的时候,当他们商量带不带丧服的时候……同样身为子女的我们,逐渐累积了对幸一和文子的不满。然而,父母始终带着笑容,无数的内心活动,都掩藏在或深或浅的笑容之下。葬礼之后,幸一、文子、敬三都因为各种原因急匆匆回去了。只有纪子又多请了几天假陪公公和小姑子多住了几天。纪子走之前,小姑子说,嫂子,他们为什么那么没有人情味儿呢?纪子说,他们都忙。京子说,难道嫂子不忙吗?难道嫂子陪父母转东京是不需要请假的吗?纪子说,随着我们逐渐长大,我们都会慢慢变成那样的,没有人能例外。让总是给人以温暖的纪子说出这样的话来,小津对人性的态度可见一斑。
纪子走前,父亲把母亲的一块手表送给了她。只有两人在的时候,父亲依然带着微笑对纪子说,我没想到,亲生的儿女竟然不如你这个外人。纪子听了一震,掩面痛哭。她说,爸爸,我也在变化,昌二已经去了8年了,我正在一点一点忘记他,有时,我都想不起他的模样了。父亲依然保持着笑容。
大家都走后,父亲盘坐在屋里,摇着他不离手的蒲扇,默默地注视着前方,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小津没有去苛责任何人。他用镜头把子女对父母情感、为父母所做的一切一点一滴事无巨细展示给大家,让观众在观影的同时去评判。不能说小津没有传递出自己的观点,他通过纪子,表达了对普遍人性的失望;但同时,还是通过纪子,给人性留下了一点希望。
人对他人,往往是手电筒,只照别人,不照自己。我在观看本片时,对幸一和文子的行为相当愤怒。然而,当我回头审视自己的时候,内心的惭愧又使我无法对幸一和文子口诛笔伐。是啊,我活到孔子说的不惑之年,又为父母做了些什么?我这半生,从来都是在向父母索取,而几乎未曾给予。我有什么资格去评判幸一和文子呢?我与他们有什么本质的不同吗?没有。然而,生活因我的反思而有所改变吗?没有。父母依然在给予我,我依然没什么给予他们的。我有许多理由来说明我不能给予他们什么是正当而合理的,然而,我信吗?
许多伟大的作品,都是通过伟大的人、伟大的事或传奇的故事来讲述的,小津没有,他就从平凡的人生,那种平常得不能再平常的生活中的一景一物一人一事一举一动中去发掘人性的东西,这是功力,更是智慧。
小津的豆腐做得真好,他做了一块伟大的豆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