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健智之死一周年
黎光寿 贵州报道
通过《一生只有八小时》,许多朋友为吴健智的死感到震撼,同时也为李春燕的尽职尽责而深深感动。在我们碰到吴健智之前的一个月,一场志愿者活动已经在这一片被称为“第九世界”的地方开始了。
什么是第九世界?这个说法首先来自贵州月亮山区,1998年我到月亮山区开展社会调查的时候,当地的干部告诉我:“月亮山是贵州的第三世界,贵州是中国的第三世界,而中国本来就是第三世界,合起来正好是第九世界。”
第九世界过去曾经是现在也依然是贫困和苦难的世界。在《一生只有八小时》这篇文章发表后,很多年轻的朋友们来到这里,和这里的人民一起生活,共同克服这里的困难,我想,今天我们应当对第九世界从新定义。从中国的文化传统来说,我更愿意这个第九世界成为一个美好的世界,我更愿意这里是人类疲惫心灵最后的家园。
吴健智已经死去一年了,在这一年里,这里又发生了什么呢?我在2005年下半年期间,都有幸继续呆在这块土地上。今天写这篇文章,既是对死去的孩子的追忆,更是对未来的向往。
又一个孩子的生和死
2005年9月8日深夜11点55分左右,经历了多次抢救以后,出生才三天的男孩吴达康停止了呼吸。县妇幼保健院医生商兆荣用红笔在病历上写下了“死亡”二字。
吴达康出生于2005年9月6日。在贵州省从江县雍里乡大塘村237号的这户农家里,他排行第五。在一年前的2004年10月3日晚上8点50分,吴达康的四哥吴健智在生下来8个小时后,离开了这个世界。
从2001年开始,他们的母亲贾老闹先后怀了4个孩子,第一个孩子怀了7个月,第二个和第三个孩子怀了5个月,都没有活下来。
“如果说一百个家庭才有一个家庭这样不幸的话,他们就是这个最不幸的家庭了。”贵州省从江县妇幼保健院院长涂正芳对记者说。吴健智的死让世人对这个不幸的家庭深深叹息,也让世人知道了贫困而又缺医少药的第九世界。
吴健智离开这个世界的时候,县民族医院妇产科主治医师刘玉枝嘱咐过他的奶奶吴耶眯,要让吴健智的母亲先休息三年再怀孕,否则就有可能终身不孕,甚至有可能连自己的生命都会失去。
因为有医生的警告,2005年春节后,贾老闹决定外出打工,以避免自己怀上孩子,但是当她乘坐长途汽车到达广东之后一个月,突然发现自己不舒服,有怀孕的征兆,于是急急忙忙地赶回家,找到村里唯一的医生李春燕。
李春燕检查发现她怀孕了。后来李了解到,贾老闹从月子里出来以后一个月,便和丈夫同了房。李为她感到惋惜,但已经不可能打掉贾老闹肚子里的胎儿了,因为贾已经失去了四个孩子,已经形成了习惯性流产,如果打掉孩子,她身体更差,有可能造成终身不孕的后果。李只有给她用保胎药,希望她这个孩子能够保留下来,让这个家庭了却自己的心愿。
李春燕小心翼翼的保胎工作一直进行到2005年8月底。在生孩子前三天,正是收谷子的时候,贾老闹还随家人一起到稻田里收谷子,结果感到身体不适,又不敢跟李春燕说明自己的情况,后来感到肚子越来越痛,才打电话让李春燕来看。
李春燕一检查,发现贾老闹已经临产了,9月6日中午1点,李将贾送到县妇幼保健院住院。当时送他们到医院去的营运面包车司机徐世安免收了他们的车费。记者后来了解到,这个家庭最初来到2004年10月3日抢救吴健智的县民族医院检查过,结果县民族医院告诉他们,要想在该院住院可以,但大约要花费1万元钱,这个贫困的家庭只好选择条件稍差但只收600元费用的县妇幼保健院。
根据妇幼保健院的病历记载,9月6日下午4点,贾生下一个男孩,重1600克,皮肤红润,哭声洪亮,无呕吐。医生检查发现,该孩子心脏正常、腹部柔软、脐带干燥,大小便正常。因为孩子早产,故继续留在医院住院观察治疗。
9月7日白天,孩子曾经有一次没有了呼吸,皮肤青紫,口吐白沫。值班医生商兆荣忙清理孩子口中的白沫,并给孩子高压输氧、胸外按摩,两分钟后,孩子终于发出了微弱的呻吟,皮肤也渐渐红起来。
记者9月8日下午赶到了从江县妇幼保健院,看到了这个出生了三天的小男孩,他脸色红润,呼吸平稳,只是鼻孔里还插了根氧气管;医院里唯一的保温箱坏了还没有修好,为了给孩子保温,医生就在包裹孩子的小被子外边放上了六瓶热水。
下午五点,小男孩突然没有了呼吸,皮肤青紫,值班医生迅速进行人工呼吸,并进行胸腔按压,大约两分钟后,孩子才渐渐有了呼吸,皮肤也才渐渐红润起来。当时医生告诉记者,当天已经对孩子进行了三次抢救了,每次都是两三分钟左右才有好转,发生危险的原因是当时孩子的肺叶还没有完全张开,还不能有自主的呼吸,只能靠输氧维持他的呼吸,当时病情还不稳定,还需要进一步观察,如果过了当天晚上,活下去的可能性就大了。
孩子病情好转以后,孩子的父亲请记者为孩子取名,征求了在场所有人的意见,记者给孩子取名为“吴达康”,希望孩子能够渐渐康康地成长。
可到了晚上11点45分左右,孩子的病情又一次恶化,医生又再次进行抢救,到晚上11点55分左右,孩子没有被抢救过来。母亲贾老闹失去了自己的第五个孩子。这个最不幸的家庭再一次失去了已经燃起来的希望。
李春燕的另一种烦恼
9月12日,一场捐赠仪式在大塘村小学的操场上进行。中国红十字基金会秘书长王汝鹏、香港自然和谐基金会秘书长项维民、贵州省红十字总会秘书长肖莉、黔东南州政府副秘书长张启英、州卫生局长王洪东、从江县委副书记石英远、县卫生局党支部书记蒙江单、雍里乡党委书记罗朝明、乡长吴雄等有关领导参加了捐赠仪式。
这场捐赠仪式的内容是香港自然和谐基金会通过中国红十字基金会向大塘村医生李春燕捐款10万元建设一所“红十字博爱卫生院”。这个卫生院是中国红十字基金会开展的红十字天使计划中的第一所“博爱卫生院”,这样大场面的捐赠仪式在大塘村来说是前所未有,除了村里组织的芒筒芦笙队外,许多老百姓自发赶来,会场上围得密密匝匝,还不时爆发出热烈的掌声。
对于大塘村来说,这是一件喜事,但对这次捐赠活动的中心人物李春燕来说,却高兴不起来。原因是还有另外一份建设卫生室的捐款和红十字基金会的捐款发生了冲突,双方互不相让,而她只能选择其中之一。
2004年11月份报道李春燕一直坚持不懈抢救吴健智的特别报道以来,特别是《南风窗》当年底将她选入年度人物榜以后,她便成了广受社会和媒体关注的公众人物,凤凰卫视、华尔街日报、中央电视台、中国青年报等数十家媒体记者相继登门,李春燕的故事进一步流传,李春燕想建一个卫生室的愿望被媒体不断地重复,吸引了许多热心人。
从2004年11月份开始,很多信件像雪片一样飞来,很多捐赠物资成堆成堆地寄到了大塘村,很多电话将李春燕家的电话变成了热线,让李春燕不会说汉语的婆婆说了一口流利的普通话。李春燕被大水冲垮地基的一个角的房屋被深圳一个叫任晓峰的热心人捐款重建,建设一个卫生室的事情也被提上了日程。
2005年5月以来,香港有一位叫钟佩华的个体老板和李春燕签了一份捐建卫生室的协议。根据协议,李春燕在大塘村建设一所占地面积为120平米的两层卫生室,钟佩华女士向李春燕捐款8万元,卫生室冠名为“钟佩华爱心诊所”,产权归李春燕个人。协议还规定,李春燕不能再为建设卫生室接受其他人的捐赠。
协议签署后,钟佩华女士给李春燕打来了4万元的建房资金。从6月份开始,李春燕用这些资金开始建设卫生室,8月份,她不仅花完了钟佩华女士的4万元,还将社会的零星捐款2万多元都投入了进去。李春燕收到的捐款渐渐耗尽,8月下旬,卫生室的工程不得不停了下来。
2005年8月,中国红十字基金会通过《中国青年报》宣布,该基金会决定向大塘村捐款,建设该基金会第一所“红十字博爱卫生院”,便通过贵州省红十字会、黔东南州卫生局来落实这件事情。9月12日,在大塘村举行的捐赠仪式上,中国红十字基金会、黔东南州卫生局、从江县卫生局三方签署了建设大塘村卫生室的协议。卫生室建好后,挂牌“红十字博爱卫生院”,产权属于国家,李春燕可以使用这个卫生室,以后李春燕不使用了,别的医生还可以使用。
从政府的趋利避害的角度来看,如果双方都要求建设卫生室的房屋的话,最好的方法就是退掉钟佩华女士的捐款,接受中国红十字基金会的捐款。因为选择和红十字基金会合作,以后还有更多的合作空间。从李春燕个人的角度来看,只能选择其中一份捐赠,但无论哪一方,都是她惹不起的。
“拒绝了红十字基金会的捐款,会影响以后和政府的合作;拒绝了钟女士的捐款,或者把已经用了的4万元还回去,会伤了很多热心人的心。”9月12日,上海的一位朋友建议李春燕,再和捐款双方商量,一份捐款负责建房屋,另一份捐款负责设备。当天晚上11点,忐忑不安的李春燕给钟佩华的助手黎先生打电话,告知他最新的情况和自己的想法。
9月13日中午,钟佩华打电话给李春燕说,既然红十字基金会也捐款建设卫生室,她就让一步,暂时停止对卫生室建设资金的投入,如果红十字基金会捐款建设的卫生室另外选址建设,他还将考虑继续向李春燕已经建立的房屋投入资金,“毕竟他们捐建的卫生室是属于国家的,我捐建的房子属于你自己的”。
一群年轻的志愿者
是什么让记者发现了吴健智的悲剧?这是很多人特别是新闻界的同行常常向记者问起的问题。答案是“志愿者。”
2004年9月,李光对、陶汉东、邱凯就来到雍里乡大洞村开展教育活动。李光对来自安徽合肥,此前在安徽涡阳的复新学校做志愿者,受复新学校委派,在大洞村开办复新分校。陶汉东来自中南农业大学,邱凯来自贵州大学。
大洞村离大塘村的距离只有3公里,步行就是一个小时的路程。2004年国庆期间,在大洞复新小学开办一个月之后,15名来自北京、上海和贵州本地的青年和记者一起来到大洞,看望三位志愿者老师。10月3日下午分组调查,记者所在的小组到了大塘村,就碰到了李春燕抢救吴健智的故事。
国庆节过后,三位志愿者老师在大洞小学开展“小先生”和“乡村大课堂”的活动。“小先生”的意思是让小学生参与乡村扫盲工作,具体就是要求小学高年级学生利用为父母做事情的机会,交给父母一些知识。而“乡村大课堂”倡导“社会即学校,生活即教育”,把学生放到整个乡村生活中去,将整个乡村作为教育学生的大课堂。志愿者请来了李春燕,让她给学生们教授卫生常识,李春燕抢救吴健智的故事也通过志愿者的工作传遍了大洞村。
吴健智的悲剧促成了“第九世界”网站和“第九世界”QQ群的成立,让更多的人走到了一起,促成了今年一系列的贵州行活动。许多人阅读了发表在本刊以及网络上关于吴健智的文章以后,要求到农村做志愿者,其中徐慎檀曾经是一家外资公司的中层管理人员,蒋立新是北京某国家重点单位承担国家九五、十五重点工程的科技带头人。
2005年五一期间,来自北京、西安、上海、杭州、湖北、江西等地的11名志愿者又来到大洞村和大塘村,他们看望了李春燕和大洞村的志愿者。7月,来自北京、上海、杭州等地的30名青年到大洞和大塘开展活动,中国农业大学的6名同学对大塘村作了该村历史上少有的一次全面调查。
7月底以来,原安徽复新学校的志愿者老师曹智、施丽云夫妇、河北保定的于谦、安徽的殷宝驹、河南的李银峰、北京的杨波、徐慎檀、杭州的李云先后来到了雍里乡,和3月份来到这里的张文光一起,分别在大洞以及周边村庄开展乡村教育、图书馆和调查研究等活动。而李光对、陶汉东和邱凯则在此前结束了自己的志愿者经历,离开了大洞。
志愿者除了参加教育、图书馆和调研方面的工作外,还参加了当地的体力劳动。9月9日下午,所有的志愿者第一次外出,帮助大洞小学校长卢大锦家收谷子。卢大锦忙于两基验收,稻田里的谷子熟了还来不及收,志愿者去帮了一天的忙。9月12日,志愿者和学生们一起扛起了锄头,到一块菜地里种下了几包白菜,准备通过这样的方式改善住校学生的伙食。
9月中旬,9名志愿者常常在一起开会,大家认识到,“第九世界过去曾经是现在也依然是贫困和苦难的世界,但在我们心中是一个美丽的世界,是经过努力以后的美丽真实的世界”,“成立一个致力于乡村发展的志愿者组织,在美丽的第九世界——贵州月亮山地区开展教育、医疗、乡村图书馆和乡村调研的工作”成为志愿者的共识和企盼的焦点。
“我们也有一个梦想,在我们的乡村里,我们的人民过着自由幸福的生活,人民不需要再为自己的生计犯愁,不再为自己或者家人生病了看不起病而痛哭绝望;我们希望看到的景象是,在我们的乡村里,老有所养,幼有所教,壮有所用,鳏寡孤独自得其乐;虽然现在这个目标离我们非常遥远,但只要我们和当地人民一起努力,我们的目标就有希望。”
李春燕曾经对记者说,她计划在卫生室建好以后,接纳一定量的志愿者到大塘村开展和教育、卫生等有关的活动。
通往第九世界的运输大队长
“我们这里募捐了10吨物资,有衣物,有图书,火车托运的话,找谁合适?”2005年7月中旬,杭州网友“竹影扫街”打来电话,得到的答复是:“找邵主席。”
“邵主席”是人们对黔东南州政协副主席邵平南的尊称,他今年50多岁,是一位德高望重、为人谦和的无党派人士,他主管黔东南州的智力支边工作。尽管邵平南主管下的黔东南州智力支边办公室只有2名工作人员,但因为他身体力行,这个小小的办公室成为黔东南州各部门当中最富活力的部门之一,他一个人亲自负责录入和维护的“黔东南州智力支边网”的点击率更是高居黔东南各官方网站之首,原创文章占到该网站的一半以上。
黔东南州主要领导每人负责一个乡的对口帮扶工作,邵主席联系的就是雍里乡。志愿者到雍里乡开展教育方面的试验工作也是因为他的关系。当时负责开设复新贵州分校的李光对在榕江县的计划乡开展了为期两个月的调查和扫盲活动,但因为县教育局的为难而使试验无法进行下去。邵主席就把处于绝望状态的李光对介绍到了雍里乡,才让记者有机会碰到了吴健智的悲剧。
自从吴健智的悲剧被社会关注之后,大量捐赠物资纷纷涌来,通过火车托运的物资统统运到了邵主席手中,再由邵找车运往从江,通过李春燕的丈夫孟凡斌或者雍里乡党委书记罗朝明,最后才运到大塘村,由李春燕交给村委会,并监督物资发放到每家每户。
今年4月份,成都的一位热心人给李春燕托运了7大箱注射器,邵平南将这些注射器取出来以后,办公室放不下,只有将单位的车库占为存放注射器的仓库。7月份,杭州网友的大批物资运到邵主席的手中,他专门找了一辆大车,将这些物资运往300公里以外的从江县大塘村和大洞村。
多次和志愿者聚会,邵主席笑称自己志愿者和李春燕的专职运输大队长,他说:“你们有什么物资要送到大塘去的话,如果邮寄不方便,就尽管运给我,我帮你们安排车送过去。”而月亮山区则是著名的第九世界,志愿者们每每说到邵主席,都会亲切地称他为“通往第九世界的运输大队长”。
9月11日,志愿者徐慎檀收到了邵主席发来的行李。她的行李从北京开始托运的时候,是9月3日,9月8日到了邵主席手中,邵亲自将这些物资送上开往从江的车。收到行李的时候,徐笑道:“感谢我们这位尽职尽责的运输大队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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