鞍子坝·34

积习还是让我不由自住地开向鞍子坝。妻已经厌烦了这种例行的怀旧，她半躺在副驾驶椅上，皮椅放下45度，正舒适。窗外寒风袭人。停在新修的路边，只身下来的我，不禁打了个寒噤。

这是最近一次到万县。

码头溢流到新修的滨江路畔。暴发户似的油漆与水泥，包裹了一个没有历史的政绩。轮船也不似当年的江字号白得发亮，也不如当年的东方红字号红得发热，灰头土脸一副谄媚的拜金主义的奴仆相，讨嫌。

向北抬脚，发现路，已经消失在瓦砾中。瓦砾拌着尘土与破砖，堆积成一个一个嘲笑的嘴脸，阴险而黯然地埋伏在脚下，随步赋形，越看越像，看得我发懵。我在回忆兼寻觅鞍子坝8号院子的阶梯，在比划我那抱江而卧的窗子垂直对下来的，是脚下的哪一片瓦？

瓦起码是民国的瓦，有否清代的无法靠证，民国版本的画与字与书不是都暴发了吗，怎么这民瓦民砖在这里不给人以秦砖汉瓦类的联想，反成为民工脚下的败类，只知道孤立地无言地在这里哭泣，你哭有何用？还不如郁达夫教导的沈从文，“去偷”，“去抢”，“文学是最无用的”！

一位美国学者最近有本研究空间的著作，专门谈到空间的多维性，有物理的，也有信仰的，物理的与信仰的总是合一的为好，但合一时总是不为人所珍重，如现在各位所处的空间。当有一天，这物理的空间被毁掉时，记得的总是与信仰有关，与记忆有关，弥足珍贵。总是想到，有人会不断地毁掉这份记忆，因此，这样来解释我例行地来看鞍子坝，也许又有一种理据。到鞍子坝于我几乎是对少年理想、热情、经历、自我对象化的一种诗化与珍惜，想到这里，觉得瓦砾也不再冷嘲了，因为还有信仰的空间，这时发现那位美国学者说得不全，不光是信仰，还有记忆，还有理想，还有热情，还有对象化，还有自我等等。遂躬身下来，拾起一块肯定是民国的瓦，细细地打量。这瓦是西式的，如我现在所居屋顶上的瓦。这是鞍子坝8号独有的瓦，这瓦也许万县只有这一处中西合壁式的建筑才有的，对的。这瓦无言地望着我，然而已经残缺，我已经找不到一块完整的鞍子坝8号的瓦了，我想哭。

我放下瓦，默默地起身，移步向北走去。前面有一位穿着皮衣的中年人，拿着一张纸，时而看看纸，时而退步看看那瓦砾。我迷迷地走上前。

“阿，咏宪”

“阿，万生”

这邂逅于我访旧是天大的奢侈，是冥冥之中的神的交汇。咏宪已经白了鬓角，脸也没有当年的红了。我不见他已30年，他毕业于四川美术学院，他是画家。他用苍凉的钢笔，画出这瓦砾下的鞍子坝。画面上的远处，还有一两处没有撤毁的瓦屋，衬在瓦砾的海洋里。这是一张线描画，线描最宜画这残瓦破垣的旧物，把那破坏的美画得楚楚动人，留一份破败后的清纯与形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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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着是叙旧，接着是欷嘘，接着是一串故人，接着是双方的近况。他所服务的印刷厂已经倒闭，退休了。比我还年轻呀。退休了？退休了。哦。我不再细问。他手中的线描分明告诉我，他的心情，他的不平，他的怀念，他的所有。但他木纳着说，你看，这线条，多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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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0721，灯下。

思考题：1.郁达夫在哪篇文章中那样教导沈从文？

        2.什么是江字号？什么是东方红字号？各有具体的名字吗？

        3.民国的瓦为什么炒不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