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47/我有这样一位父亲
(2022-08-18 10:49:57)我的父亲向公讳廷洪,四川省南江县乐坝镇人氏,生于1919年5月6日,逝于2004年11月16日,享年86岁。他出生于农民家庭。父辈只有向德群、向德卓两兄弟。我祖父为老大温文尔雅,二祖父长髯飘逸。父亲长相特好。我在广元走马岭陈家大院听上了年纪的人讲,说我父亲年青时是非常标致的一个小夥儿。即便上了年纪,七十多岁还能背动一两百斤重的苞谷走陡峭的山路;虽劳作了一辈子,竟还是腰不弯背不驼。有人曾说他像个机关的大干部呢。
父亲与处世
父亲没读过书,是个地道的文盲。但他通晓人情世故,可说是不知书而达理,懂得为人处世的道理,在农民中堪称楷模。他与人交谈,口齿清楚,句句在理,和颜悦色,而且言语中从不“带把子”(川北俗语即带脏字)。正是如此,很多人都愿与他摆谈,听他讲述他所知晓和经历过的故事。他也因此而结识了不少人,包括历任小学校长、下派来村干部。由于他为人正派谦和,工作积极肯干,赢得了不少口碑。小时,我就曾亲耳听过借宿我家的三位来村干部私语,说像这样完美难得的人才不发展成党员真是太可惜了。父亲是我们当地无人不晓的闻人。
父亲在处世方面,还很讲究孝道亲情。早年他是我祖父的独子,四岁时母亲便去世了。很长时间,家里只有父亲和姐姐两个最亲近的人。父亲从小到大,祖父没动过他一手指头;父亲对祖父也是尊崇有加。父亲唯一的一位平辈,是比他长几岁的姐姐。母亲过世后,便由姐姐带着他成长,所以姐弟俩的感情极好。姐姐出嫁后,他便与父亲两人相依为命过日子。解放后,祖父与父亲为分门立户的两家人,凡家里有好吃的,父亲一定要把祖父叫来一道用餐。他那个姐姐是一位能干的农村妇女,至老也疼爱着她这个弟弟,她曾对我说:“我叫向廷月,我们两姐弟的名字连在一起就是‘月儿红(洪)’。”凡家里有余粮,她都要接济这个弟弟。有次她病危,父亲带上我去看望,走在路上他哽咽着对我说:你姑姑是这世上我唯一的同胞亲人。
父亲与红军
1933年1月1日,红四方面军打下南江城。同月红军73师219团来到罗家坝(今乐坝镇)。在红军的宣传发动下,父子两人同时参加了红军。我祖父读过几年私塾,又写得一手好字,被分配到地方工作。2月16日,红军没收了当地恶霸罗全阳的生铁厂,建立了在通南巴地区的第一个红军土钢厂(兵工厂),即由他出任红军钢厂的经理。该厂生产土钢1万多斤,打制刀矛无数,一派热火朝天的景象。红军一度撤离罗家坝,祖父被还乡团抓住捆绑于树上达三日之久,继又押送给川军说是让杀了为被红军打死的某营长祭旗,当押送到旺苍的普子岭(现普及镇)时川军早已撤往广元方向了,最后只好押回关入南江大牢。
我父亲参加红军时,只有十四岁,被分配到73师219团当红军战士。他的主要任务,是在排长李佑章的带领下,担任团部和师部之间的通讯联络工作。为了工作方便,专门为他配备了一匹大黑马和一支盒子枪。还经常随红军部队转战各地,参加过通江空山坝等惨烈的战役。一次,祖父听说父亲的部队驻扎在沙河子街上,他去见面时正碰上父亲骑在高头大马上,还顺手给了他两枚钱币。这也是我祖父引以为自豪的事,我记得小时祖父曾说我没出息,说我父亲像我这样的年纪已经是在干大事了。
红四方面军开始长征前夕,父亲请了三天假回家看望老父亲。才两天不到的时间,红军在罗家坝留守处人员即通知父亲赶紧归队。当父亲赶到沙河子时,部队已开往长池,当他赶到长池时,部队又开往苍溪方向了。追不到部队,他只好回到家中。当时,家乡已笼罩在白色恐怖中;临近罗家坝的旺苍金溪乡,留下未走的马连长(女)已被砍下头颅悬挂于树上。祖父叫他赶快去找红军归队,说广元走马岭的陈定聪、陈定明等兄弟父亲是他当背夫结识的朋友,可到他们家暂住等红军经过。
父亲到陈家住下,帮着做农活。一个多月后,才盼到红军部队打着红旗在昭化过白龙江。父亲便从昭化归入红军部队,走时还带走了陈家一青年参加了红军。此时的红军,已不是他原来的部队。他随部队到了江油,再由江油到平武,在被称作桂花楼的地方打了一仗,捡到过一只金戒指作了上交处理。再就是到松潘,最北到了若尔盖。在名叫毛牛沟的地方,还见到了国民党一架麻色飞机的残骸。在南下过草地时,他就生病了,全身浮肿,肿得眼睛都看不见路了,只得抬着他走;后又上吐下泻,记得卫生员给他服的药名叫“留苦”(音)。当他苏醒过来时,只身独卧在藏民用青棵搭建的一个草棚内,四处已是茫茫无人之地。
找不到红军部队,他拖着疲惫的身子,千辛万苦地往回走。1936年的春节前夜,也即腊月三十,他病病歪歪地又来到了广元走马岭陈家。陈家为他请了郎中,煎熬中药为他调理,在陈家养病达三月之久才返回南江老家。他与陈家也结下了很深的情谊,几十年后彼此作了回访。父亲随红军走后,认为是绝后了,我祖父便抱养了彭开孝作儿子。父亲回来后,才与彭家解除了抱约。但彭开孝仍然叫我祖父“爸爸”,而且从未改过口。此人就是乐坝乡(公社)的首任党委书记,而且是几十年长期担任此职。解放以后,根据党和政府的有关政策,父亲享受着留落红军的待遇。
父亲与土改
父亲从广元回到南江后,一直不敢在家露面,只好躲藏到旺苍金溪的姐姐家。一次,在大路边帮忙插秧时,被路过的家乡恶霸罗全阳发觉,便棍棒押回他家做长工,说是要补偿父子当红军时他家所受的损失。担水时,因他家门坎高,水浪出打湿了他家小孩的衣服,立刻遭到一顿暴打。后又叫父亲为他家友家沟窑厂背米,父亲托人帮他背去,自己趁机躲到深山,向杨学文(解放后的首任乡长)学打铁去了。
罗家坝顺河只有一条街,下半街有一处过街楼,是用来演戏用的,俗称“戏楼”。戏楼对面,是关帝庙。戏楼与关帝庙之间,为一开阔石板铺的场地,估计是唱戏时容纳观众的。1950年罗家坝解放时,公审恶霸、地主的大会就在这戏楼处举行。被押上戏楼的只有两人:一是恶霸罗全阳,二是地主向德正。所谓公审大会,实际就是发动群众的诉苦大会。开始时,冷场了几分钟,我看到父亲一个箭步上楼,他是控诉恶霸罗全阳的罪行;接着,是向德正家的长工,痛哭流涕地述说他在地主家所受到的虐待。当天,这两人都被押到区所在地沙河子街下的河坝执行了死刑。正是在这次大会上,工作队的同志宣布将“罗家坝”改名为“乐坝”,成立乐坝乡政府。
父亲是一个事业心极强的人。解放前,我曾见到过漫山遍野的山地都种着制鸦片的罂粟,开着五颜六色的非常好看的花。我的祖父、二祖父都曾染上了鸦片烟瘾,把曾祖父向登超买下的田地几乎卖光了。土改时,他们两家都被划为贫农。解放前夕的两三个月内,那时新中国早已成立,地主们看到形势不对,晚上都跑到单门立户的我家劝说父亲买田买地,这些田地又正好是祖父们卖掉的。当时,可说是说客盈门,父亲的心动了,就买下了较大的黄泥田、牛角田。土改时,他买回的田地不仅没动,而且还给我家新分了一大湾的土地,结果被划定为中农,等于是花钱买了个中农成份。他把曾祖父、祖父及他本人买卖田地的10份红白契约还完整地保存了下来,直到他逝世后才在墙洞被发现。我把这些契约拍成照片,写成《三代人的土地契约情结》一文,发表在《四川档案》杂志上。
父亲与生产
父亲在家除了洗衣、煮饭从不做外,修房造层、打石砌墙、耕田耙地、饲养家禽等活都做。对农活,他是样样熟练、门门精通,可说是农业种植方面的行家里手。因他见多识广,号召力强,且具有领导能力,长期担任着生产队队长。刚解放时,他当过查粮评产的评议员。从合作社开始,初级社、高级社,直到人民公社,他曾三次当选为生产队队长。他当队长,一心为公,全身投入到领导、指挥、安排全队的生产上,从不占公家的一点便宜。
在农业生产方面,他不是一个因循守旧者,而是先进技术的执行者、推广者。比如,1953年起县上要求水稻实行新式秧田育秧,少株密植;玉米推行单株密植,人工授粉;棉花单株密植及小麦条播等种植技术,他都全部照办。后来,上面又推行“粪包秧”、“罐罐秧”及红苕、南瓜等高产新式种植法,他也不讲条件地接受,加以推广。遇上夜里下暴雨,他则披着蓑衣为秧田放水,以防田埂被大水冲毁。正是这些表现,其先进事迹还上过《南江报》。1959年3月,公社在元坝子搞丰产片,他为负责人之一,不回家吃住全身心地泡在丰产片内。丰产片撤销,又回到生产队任队长,直至1964年的“四清运动”。
父亲与教育
父亲是个文盲,怎么会与教育挂上钩呢?正是因为不识字,他深深地懂得教育的重要。解放前,我家附近山上有座高高耸立的寺庙叫“白云庵”。里面除了无数高大威严的菩萨,还住着一位名叫钟绪恢的私塾老师。在我还不到五岁的时候,父亲就把我送去读私塾了。钟先生身边有一个比我长一两岁的儿子叫钟继极,为了让我多受点老师的熏陶,索性让我晚上与老师父子同睡一床。记得他们的便桶,就是门后半人高的大竹筒。一次,我也学着老师父子把尿便入竹筒内,因人矮筒高把竹筒扳倒了,筒内的尿全到在了室内地上,不仅受到训斥还挨了一顿打。此后,我便回家去住了。
在私塾,主要读的是《三字经》和《百家姓》。回到家里,晚上睡在紧靠父床的另张床上,父亲要我背给他听。那时,我还真的下了功夫,不仅读得滚瓜烂熟,而且还真的倒背如流。解放后,我继续读小学,学校还是在那座寺庙里。父亲与历任小学校长的关系都很好,连续三位小学校长都是在我家搭伙吃饭。首任校长石沛先调走时,他还用毛驴将其行李运送到新的单位。
1954年乐坝乡要拆掉寺庙,重新选址建设新的乐坝小学。由他担任建校筹备委员会主任。新校址要占用雷开炳的田地,为了说服雷家让出田土建校,他三番五次地去做工作,费尽了口舌和精力。建校所需石方和木料,全是由他亲自规划、挑选。为买木料他数次上南山,几乎跑遍了整个南山有树木的地方。可说,没有我父亲,就没有现在的乐坝镇希望小学。我在1954年初小毕业,就到旺苍县金溪乡小学读高小了。我虽没在父亲一手建立的小学读过书,但我后来考上了大学,算是从该校走出的第一名大学生,也带动了不少的后来者。不用说,这里也有父亲重视教育的一份功劳。
父亲与文革
一九六四年的小“四清”开始,我家被划为“新上中农”(“1979年落实党的政策作了纠正”),父亲的生产队长也被撤职,成了所谓的“四清下台干部”。“文革”开始后,父亲就成了队里的“走资派”,是生产队里一“仇家”伙同一帮罗姓青年造反派的重点批斗对象。因乐坝的向罗二姓同字派,这些人还尽是父亲的侄、孙辈。
所谓“仇家”,还得从1936年说起。当年我们大房的向德炳死,留下岳氏及田产,同为大房的我祖父与三房的向德书(端公)都想承门顶户,因矛盾而发生打架并打伤向德书的事,这事经祠堂族会调解早过去了。解放后,两家都相安无事,两位老人都在1962年前后去世。文革开始后,是向德书的大孙子要报仇,把隔辈人的恩怨全发泄在我父亲身上。
他们把我父亲说成“红军叛徒”、生产队“走资派”,戴上高帽子押起游生产队。还给他戴上硕大的圆木“类墩子”(音),因中间有个大孔,从头顶往脖颈上套时(相当于带枷锁),刮到了鼻子,鲜血直流,红遍了整个颈项,即便这样他们也不收手。其手段可说是残忍到了极点。我父亲还真是硬气,后来我听他说:“不管他们怎样斗我,我是虎死不倒威。”也可能是天意,文革中整我父亲最凶的人,都先我父亲而去,不到六十就被阎王爷收走了。
父亲与动物
父亲一生饲养过不少动物。他最喜爱的动物,当首推马了。他特别喜爱马,应是从当红军战士开始的。那时,组织上给他配备的马,他骑着常跑罗家坝、沙河子和长池坝。主要是为驻扎在罗家坝的219团团部与73师师部进行通讯联络。
解放后,他曾两次饲养过骡马。第一次,是匹骡子,虽然个头高大,但性情温顺,我们都敢随便摸它,也曾牵着去放养。可能是嫌它不够威猛野性,喂了不久就把它换掉了。换成了一匹真正的大黑马,耸立着高高的马鬃,拖着长长的马尾,还不时地喷着鼻响,我们小孩子都不敢接近它。它皮毛油光水滑,父亲很是喜爱,也由他一人饲养。在我们那一带农村,农民农家喂养马匹,可说这是绝无二家而为我家独有的事。父亲年近八十,我带他到灌县去旅游,让他骑在人牵的马上照了一张像,他也爱不释手,算是对他爱马一生的纪念。
父亲饲养的第二类动物,就是牛了。牛是农民的宝贝,耕田犁地全靠它。一户农家有无耕牛,是这户农家殷实与否的重要标致。记得我三岁时,父亲带着我去放过一头黄牛。他叫我看好牛,不要让牛到麦地就行,他要上街去一会儿。等他赶场回来,牛把一块地里的麦子全吃光了。把我一阵痛打,打完又爱抚地把我拢在怀里。毕竟我太小了,懵懵懂懂的什么都不知道。至此以后,父亲就不再养黄牛,只养水牛了。他买回的第一头水牛,是怀了孕的老牛。我见他带着香蜡虔纸到周家河梁梁上去敬天,让天老爷保佑这头老水牛生个小母牛,结果竟真的是如愿以偿。他对牛照顾得很周到,平时我们放牛回来,每晚必问给牛喝足水、添料了没有。如果没有喝水添料,那怕是半夜他也要去补上。农忙耕田时,不仅要给牛吃饱青草,而且还要给牛加泡黄豆。到了老年,父亲就以养牛为主了。他买条小牛养,养大了卖掉攒点钱;再买小牛,如此循环下去。他对牛有一种特殊的感情,他卖牛是要选主人家的,只卖给忠厚老实的农家,过段时间还要去买家看他养过的牛长得如何,决不卖给牛贩子,并终生不吃牛肉。
父亲还养过羊,最多的时候有六、七只。我还知道,他曾送过一只小羊给罗姓贫困青年。他曾养过一只大白羊,因为又大又老,不忍心杀又不得不杀。于是在杀它时,我见他又点上香蜡虔纸去敬天。估计是对这只大老白羊有敬畏之心,不忍心杀生,所以敬完了天地才来杀它。
除家畜外,在家禽方面他还养过鸭子。一养就是几十只到百把只,主要是赶到名叫周家河的小河里放养。我家处在山窝的大四合院内,住有六七户人家,我家正好是处在坐北朝南的一方。右边有一道山梁,要把鸭子先赶上山梁,才能下到小河里。那段小河是个U字型,周围因无人家就不去管它们了,天黑前才去赶回。早出晚归,早上在鸭圈能捡很多鸭蛋,傍晚时在小河里也能捡到不少鸭蛋。
俱往矣!父亲不是什么大人物,就是一位普普通通的农民。但他为缔造、建设新中国作过贡献,是人民共和国的添砖加瓦者。在他的身上也有闪光点,也有值得我们回味纪念的地方。他精明能干,在生产生活方面,用今天的话说,也有一定的经济头脑。他一生的主要业绩,就定格于上述的文字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