选自李松散文集《一个人在路上》（2013年，华夏出版社） 当当、淘宝等网站及全国书店热销

文/李松

    如果把卖唱者进行一个归纳分类，我认为大体可分为三类：第一类为高级卖唱者。这类卖唱者很威风，唱上几首歌就能卷走几万，甚至几十万元的钞票，大家都叫他们歌唱艺术家或著名歌星。第二类为客串卖唱者。这些人还没名气，但唱歌有些底子，通过人介绍，或钻头觅缝地到处参加商业演出，比如到学校、商场、广场或酒吧，他们最大的愿望就是能有人包装他们，使自己向高级卖唱者的行列迈进。第三类为街头卖唱者。这些人除少部分好脚好手的流浪者外，更多是一些盲人或其他残疾人。他们或为生计奔波，或以歌唱的名义使尽花招赚钱。我在这篇文字里要叙述的，就是第三类。
    我最熟悉的街上卖唱者形象，应该是《水浒传》中惹出鲁提辖拳打镇关西的那个哭哭啼啼的姑娘金翠莲，那是迫不得以傍了暴发户兼地头蛇的受害者，是一个让人值得同情的角色。进入当今社会，街上卖唱者已经朝多元化方向发展了。我见过各种各样的街上卖唱者。但我一直是怀着矛盾的心情看待他们，我喜欢他们那种不用雕饰的自然和拙朴，当然这含有一种怜悯和同情的成分。从某种严格意义上来讲，我并不把他们从事的卖唱活动当成音乐事业。因为我一直认为这样的卖唱，搀杂着过多的媚俗和乞求。事实证明，对于许多街上卖唱者，我无法走进他们的生活。

   从2001 年3 月开始，每天上午和晚上，当我枯燥地行走到复兴门的地下通道时，我会准时地看见几个卖唱的小伙子。原先我并没有想到这些唱歌的人居然是在卖唱。他们的服饰极为新潮前卫，手里弹着电吉他，嘴上用铁架子支了一只口琴。他们的脸上一副无所谓的样子。这些二十岁左右的男孩，长长的头发颓废地遮住了半边脸，眼睛里没有任何光泽，即使旁边走过几个巡逻的武警战士，他们也只是抬起眼睛瞟一下。他们脚边的吉他套上躺着三三两两的五元或两元的钞票。当我第一次驻足倾听他们充满沧桑感和漂泊感的歌唱，把零碎的纸币郑重地放在他们面前时，他们向我点头以示谢意。我说不清我那时的心态，是施舍还是同情？我想，凭他们的才气，完全可以找一份工作，难道他们喜欢这样的生活方式？
    他们为我留下了太多悬念。每次从那里经过，我都会停下来。有几次，我想蹲下和他们聊聊，但我没有，他们是那么专注，那么投入，只要我静静地听一会儿，一天的疲倦就会渐渐散去。可是今天我从那里经过，发现那几个小伙子已经没来卖唱了。而在那个位置卖唱的却是一个盲女，她一会儿模仿宋祖英的《好日子》，一会儿模仿田震唱《好大一棵树》，居然模仿得韵味十足。渐渐就围了许多人看热闹，有人喊来一首《山不转水转》，盲女就模仿那英；有人叫来一首《青藏高原》，盲女又成了李娜。围观者鼓掌。正在这时，见盲女捧起一只半旧的托盘，伸到观者面前。盲女嘴里不停地说“多谢”，腰弯着，仿佛在鞠躬。她不知道有多少人听她的歌，也不知道托盘上有多少钱，但她仿佛很满足，脸上笑得很灿烂。
    她的歌确实唱得不差，我知道快乐很多时候与金钱无关，与地位无关。她没有乞求掌声，观众却热烈鼓掌，我身上没有零钱，只有一张10元的，我把钱悄悄放进她的托盘，然后转身便走。走了好几步又想不对，钱放进托盘时，分明看见盲女的青光眼闪烁了一下亮光。难道她看见了？这时我背后，那盲女唱起了《好人一生平安》，我明白这首歌是为我而唱的，真诚又抒情……但是，我有些惶然。
    前一段时间，有几个朋友远道来访。就到露天茶座喝茶聊天，正在兴头上，过来一位花枝招展的小女孩，十一二岁，虽然涂脂抹粉装修了门面，但无法掩盖纯真之气。她的肩上背着一把与她的个子极不相称的吉它，手里拿着一页写满歌曲目录的纸片。我坚决地说不需要，她便退下了。不一会又闯过一个小男孩，拎了把吉它，连声道：“叔叔阿姨点首歌，捧捧场吧……”问这么点年纪怎么不上学？他说家里穷，没钱。问多少钱一首？他说5 元两首。朋友便说那就两块钱唱一首吧。他放开喉咙唱，吉他拨得如弹棉花似的。还没唱完，就被我们打发走了。朋友们便感慨万千，谈及义务教育法、文化市场管理等等。
    此时，一群小女孩还在人群中穿梭，她们身上背着笨重的大吉他，手里拿着点歌单，大都是些情歌，她们逐个向在座的顾客询问是否点歌。当遭到对方拒绝时，她们眼里会不时地流露出少许忧伤和无奈……
    我回过头，发现在我们的邻桌，有一位不到1.2 米高的小男孩，也背着一个大吉他，在摇头晃脑地弹唱黄色小调。一群食客围着餐桌，边吃龙虾喝啤酒，边为卖唱的小男孩鼓掌吆喝，他们听了一曲黄色小调还
不过瘾，连呼“再来一遍，再来一遍”。

    当然，并不是所有街上卖唱者都如此令人感到寒心和困惑，我也曾经见到过最动人的街头演奏。那是去年冬天的一个傍晚，天空飘着鹅毛大雪。我下班徒步经过一个广场，看见广场中间站着一个身背手摇风琴的黑发年轻流浪乐师，他穿件毛衣、一条宽松的裤子，简朴但异常整洁。他正在拉着一首十分动人的苏联抒情歌曲《莫斯科郊外晚上》。他是为站在他前面的一个姑娘伴奏，她大约十八九岁，打扮得像一位天使，乌黑的齐耳短发下一张白净的娃娃脸，她穿一件白色大衣，肩上披着披肩。她用街头卖唱的声音演唱那首抒情歌曲，声音有些发抖，然而相当悦耳和富有感染力。此时我看见一个三十岁左右的男人，看来很有钱，他把“奔驰”停在路边，也加入到热闹的人群中。
    “您爱听街头卖唱吗？”他突然问身边一个驻足的过路行人，那行人剪着一个北京流行的“寸板头”，看样子像是个游手好闲的人，一副流里流气的模样。那行人奇怪地看了他一眼，显得很干脆：“我爱听。”歌
声一落，掌声响起，人们纷纷把钱放在卖唱者面前……

    接着，那女孩又唱起《卡秋莎》，还是一首苏联歌曲。除了我，还有十几个人在静静地听，但都远远地站着，生怕会打扰他们。我看见那个有钱人走过去放下两张百元钞票，但卖唱者没反应，还沉浸在音乐里。我坚信，这一幕是当天北京最美丽的风景。
    我后来把这故事讲给一位朋友听。他说：“我到过巴黎和纽约，那里的街头艺人穿着有时可能很旧，但干净整洁，充分显示出对倾听者的尊重，他们常常兀自陶醉在萨克斯管或小提琴的优美旋律里，脚下的帽子里，是路人丢下的零星的钱币。”
    我希望所有街上的卖唱者都能如此，尽管歌声被行人匆匆的脚步声协裹着，但它能给为生计奔波的人们，带来一种尽管有些嘈杂，但却充满尊严、文明的声音。我想，这也应该是街上卖唱者的一种职业道德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