选自李松散文集《一个人在路上》(2013年,华夏出版社) 当当、淘宝等网站及全国书店热销
文/李松
在北京漂泊多年后,前两天回老家——云南蒙自东南角的一个边陲小镇。因为一路颠簸,把钢笔弄坏了,我就到小时候常去的一家修笔铺修理。到那里,才发现门面已经换成一家复印行,只是老板没变,还是那个我记忆中笑容满面的老张爹。他得知我的来意后笑着说:“别找了,整个镇上已经没有一家修笔铺了……”
我又骑着自行车满镇疯找,以前至少有三四家修笔铺,现在果然所有修笔铺都消失得无影无踪了。这支笔是我第一次参加文学比赛获得的奖品,很有纪念意义,如果这么丢掉,觉得怪可惜。于是,我只好又回老张爹那里,希望他能重抄旧业帮我修理。
老张爹脸白皙,脸瘦长,睫毛也长,说话总是低八度,像蚊子嗡翁地叫,感觉他总是处在半梦半醒之间,要听清他的声音,得认真竖起耳朵才行。老张爹看了看我的笔,显得颇难为情地说:“毛病倒不大,可是我已经五年没修笔了,也不知道还有没有配件啊。”
说着,老张爹开始进里屋翻箱倒柜,找他以前赖以为生的那套修笔工具。老张爹的修笔铺离我家不远,我上小学的时候,不管四季交替,风雨明晦,我上学都要经过他的修笔铺门口。每当这时,我总能看见老张爹坐在门口。他满头白发,衣着破旧但却洗得干净。每次,总见他眼睛夹着一块奇怪的镜片,工具架上摆着各式各样的钢笔。他在低头聚精会神地捣鼓他那些各种各样的笔,一副永远忙不完的样子。因为我的钢笔都找老张爹修理,所以在整个小镇的修笔师傅中,我和老张爹混得最熟。
我使用钢笔比较早。还在上小学五年级的时候,父亲给我买了一支“英雄”牌钢笔,立即在全班引起轰动。大家都以羡慕的眼光争相观看,而我则把钢笔紧紧地攥在手里,紧张地嚷嚷:“只准看,不许摸!”只有我最好的同学张耕,才被允许用这件高级设备划了几道。这支笔,我记得是黑色的塑料笔身,中间是一截透明的塑料管,能看到里面蓝蓝的墨水。母亲还为我专门缝了一个笔套,以防丢失。我成天把它挂在脖上,如同现在孩子胸前的钥匙。那支钢笔陪我读到初三,直到那年我被评为省级“三好生”得到一支刻有金字的钢笔,才把它替下来。
这种“英雄”牌子的国产钢笔,当时名气很大,而且耐用,笔貌虽朴拙,但粗粗的笔身拿在手里沉甸甸的,有劲;浑厚而光滑的笔尖写起字来十分流畅、潇洒。尽管我对我的钢笔倍加珍惜,其间还是经常弄坏,反正不是被摔坏,就是被压坏,尤其是笔尖,很容易断、扭、裂。当年钢笔珍贵,坏了不可能随手扔掉,所以我去修钢笔是常事。每次,老张爹只是略略抬头打个招呼,然后低头继续一边忙一边问我哪里坏了。我告诉他。他就立即修理。笔尖坏了换笔尖,皮囊漏了换皮囊。如果是笔身劈了,就用细细的铁丝打箍。修好后一手交笔,一手交钱。当然,收费比买一支新钢笔便宜多了。
老张爹因为收费低廉,童叟无欺,而且服务质量好,所以他的修笔铺一直是我们镇生意最好的,颇有名气。有一次,在县城读高中的表弟来我家玩,说他有三支钢笔坏了,因为在县城修太贵,一直没修,并说要给老张爹修,因为他听说老张爹修笔修得好,价钱也公道。我就拿着三支钢笔去找老张爹,他接过笔:“哟,一次坏了这么多。”我告诉老张爹,这个笔尖坏了,那个笔帽坏了,另一个则是吸水的皮管坏了。老张爹不紧不慢,挨个修,修完之后问价,他答:“两元。”我就掏出两元五毛钱给他,说:“给你两元五,你不多要一点,就亏了你了。”老张爹才感激地抬起头,看我一眼说:“那就多收你五角。”要知道,表哥在县城跑了好几个修笔铺,三支钢笔出到五元都没人愿意修呢。
老张爹的口音,和我们有些不一样。听母亲说,老张爹的父亲是东北人,有祖传的修笔技艺,比如毛笔、钢笔、圆珠笔……只要是笔,中国的也好,外国的也罢,他什么都能修,到他这一辈,已经是第三代了。他们家解放前逃荒到小镇上,就一直开修笔铺。从我记得的一天,老张爹就是修笔铺的老板了。他家不宽敞,一家三口住里面,中间隔上一层木板,外面就是铺面。老张爹没有固定的营业时间,上午什么时候醒什么时候开门营业,晚上什么时候没生意什么时候关门。在老张爹铺里的南墙上挂一个老式的挂钟,他有个众所周知的习惯,就是不管什么时候开门,总是先把店铺打扫一番,把柜台擦洗得一尘不染,然后用一个木凳垫着,够上去把时针拨到九点正,不管什么时候关门,也不会忘记把时针拨到五点正。有人不解问他时,他的回答千篇一律:“我也是八小
时工作制哩!”
老张爹从里屋找到了一个小木箱,然后在桌上铺上一张报纸,把沾满灰尘的小镊子、小锤子、放大镜等工具,一件一件如数家珍地摆出来,然后他一边用湿布擦拭着这些宝贝,一边沉浸在对往事的美好回忆中:“在上世纪七八十年代,有支金笔可是件荣耀的事。那时,镇上的王书记买了一支‘派克’笔,过三天,镇上几乎每个人都知道了。想想那时一支‘派克’笔卖到好几百元,相当于普通家庭一年左右的收入哩,能是一般人用得起的吗?现在人们的钢笔用坏了,也大多一扔了事,真是可惜。从去年开始我的生意就渐渐不好了,每天只有零星几个顾客上门,人要养家糊口,没办法,就只有改行啦!”老张爹混浊的双眼蕴涵着过多的沧桑,“我也不愿意丢掉祖传的手艺。”实际上对于已经修了30
年笔、今年62 岁的老张爹来说,修笔除了意味着饭碗,这小小的笔尖还倾注着他太多的感情,记载着他太多的人生往事。
每次和老张爹聊天,他都对小镇修钢笔的那段鼎盛时期非常怀念。他说上世纪七十年代末那会儿啊,许多学生和政府的工作人员,凡是有点文化的人,都把在衣袋上挂一只钢笔看成时髦。那时小镇上有四五家修笔铺,每次从门口经过,都可以看到老张爹的修笔铺生意十分红火。那时我有空,即使不修笔,也喜欢到老张爹那里玩,也见到过许多各种各样的钢笔。在谈到现在的修笔行业现状时,老张爹一边修理我的那支坏笔一边说:“现在时兴签字笔,既有圆珠笔的方便,又有钢笔的效果,真好,但十个有九个用不住。文明越来越发展,怎么这传载文明的工具越来越糟糕呢?目前修笔的生意不好做,主要原因是现在学生喜欢用圆珠笔、铅笔或一次性的签字笔,坏了一扔了事,花几毛钱就能买一支,一支钢笔已经很少会在一个人的手里用上几年,甚至十几年了,而镇政府里大多办公室已经配备电脑。”
“修笔确实是微利,一杆笔也就三五块钱,确实一天也赚不了多少钱,活儿也比较累。我儿子小华,就不愿意干这行,跑服装生意去了。我的这个复印行,也是在修笔铺开不下去的情况下,他帮我一手操办起来的,说我年纪大了,眼睛也不好使了,说还不如开个复印行好赚钱。年轻人就是年轻人,有眼光,现在我复印行生意不错,政府和学校有时忙不过来的东西,就拿到我这里打,还没开半年,我所有的成本都收回来啦!就是太忙,你看,我还请了一个帮手呢。”老张爹指了指那个正在打字的女孩:“不过,我从父亲那里继承下来的手艺就得失传了。”说着,老张爹又流露出深深的失落和遗憾。
不到二十分钟,老张爹就帮我修好了钢笔。在回家的路上,那些旧日的景象突破眼前的格局凸现出来,在我眼前模糊而又真切:小旅社、糖果店、刻章社、灯光球场……一切还能看到依稀的痕迹,只有修笔铺已成为纯粹的回忆。
我想,现实中有许多修笔铺一样的东西,只有消逝了,才会真正感觉到,它原先在自己生活中占据着一个多么重要的位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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