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老同学思京君,近年诗兴大发,频有佳构。近日结集出版，命写几句话充作序文。愚本不懂旧体诗，无奈相熟经年，私交甚笃，却之不恭，勉强为之。

序

王跃文

    思京的旧体诗都是在手机里创作的。旧体诗与手机，一个颇有意味的组合。旧体诗若从《诗经》算起，已有三千年历史。若只指唐以后近体诗，也有一千五六百年。而手机的诞生普及，不过近二三十年间事。手机里创作旧体诗，古老与现代神秘邂逅。两段相距遥远的时空，如同折纸一般叠合在一起。春日迟迟，仓庚喈喈，尽可隐身于手机里数不清的运行程序和应用数据。唐朝时李贺骑驴出行，必带一个小厮，携一个破旧锦囊。诗情来时，小厮得赶紧笔墨侍候，写毕投入锦囊，回去再把那些纸片儿取出，苦思悲吟，涂涂改改，投到另一个锦囊里去。思京出有车而不必骑驴，衣袋里的手机，既是他的笔墨，也是他形影不离的盛诗锦囊。

    思京在手机里果然写出了不少锦绣诗篇。这次出版的旧体诗集《旧韵新语》，收有他从二零零五年八月至今的四百多篇旧体诗作，分纪游篇和风物篇两大类，体载包括七律、五律、绝句和古风。这里头的一些诗篇，我并非第一次读到。思京每每有了新作，总乐意与朋友们分享，往往用短信发给我。我因不懂旧体诗的格律韵味，分不清古韵今韵，粘对拗救，读了只是觉得好，却总说不出个所以然。但诗的意境好，读起来上口，还是稍有体味。

    吴宓先生很佩服近人黄遵宪的诗，推他为“近世中国第一诗人”，尤称道他“以新材料入旧格律”的主张。吴宓先生说，黄遵宪此一主张，不仅为世代千万诗人所不能言，不敢言，亦符合文学创作的正道。这也正是旧体诗虽历经时代变迁，屡遭摧折扫荡，仍能古树新枝，充满勃勃生命力的原因所在。

    思京旧体诗最妙之处，便是能“以新材料入旧格律”。他的诗歌题材包罗万象，精宏新颖，无论时政风云，民生疾苦，还是山川风物，儿女情长，皆能铸化为诗，将世事的纷纭万象升华为艺术，显示出他高卓的胸怀、广博的见识和独到的功力。他因公务之便，遍游祖国名山大川，到过世界上许多国家。每到一处，既感物于心，又得山川灵秀之助，便有了数量不少的纪游诗。访美国，他感叹旧金山“海容开色纤埃尽，绿簇红团意趣宽”的美丽。夜行美国高速公路，有“夜夜星河漏未停，去如烟火来如银”的摹写。游非洲蒙罗维亚，他赞叹那里的雨季“天坠崖间帘外瀑，风摧海面雾中城。榈枝蕉叶竞萌发，走兽飞禽各领情”。宝岛纪游，他写台北“群山东列见云气，碧水环流媚蚌胎”。他几乎遍游整个中国，足迹到处，皆成诗篇。读他的纪游诗，仿佛与他同游天下奇山异水，领略各地风物名胜，令人不觉间神移目转，陶然而醉。

    古今诗人中，我独爱杜甫。杜甫诗多咏民生国事，忠厚恻怛，不愧诗史之称。思京的很多诗或大事纪实，或忧时伤世，可见其怀抱广阔。他有不少反映当代社会经济生活大事的诗，表现出鲜明的时代精神和民胞物与的情怀。《沪洽周》组诗之一：“一洗层云白似棉，江波会海气通天。钢楼山恃踞龙虎，地主心诚期凤鸾。换鸟终需腾笼计，招商非是戏儿言。已怜机遇千般好，告示只需三五年”。这首诗写大型经济活动，以时事新词入诗，自然浑融，信手拈来，生动形象，避免了一般应景诗的粗糙生硬与做作。他的《泪祭汶川大地震遇难同胞》诗“地烈山崩动劫灰，城池屋舍抹墟堆”；“地狱人间隔一瓦，星河瀚海举千哀”。长歌当哭，真挚哀切。他写金融危机，写萨达姆就刑，写奥运会，写湖南五十年未遇的冰灾，天下大事小事，尽可入诗。因为这些诗作，思京这本旧体诗集《旧韵新语》，既具有诗的美感，亦具有史的价值。

    思京同我相熟凡二十几年，生性沉稳而含蓄。读他的诗，方知他亦是深情之人。“柔肠有酒通侠气，高士无心歇铁肩”、“受禄未留羞愧意，揣薪当取鞠躬身”，这是他心胸的自我写照。即便是俗常之事，也能叫他动情成诗，许多新事物、新名词及当代人的生活心理，他都巧用入诗，不觉突兀，反觉新鲜。他写动车组：“大圣梦羞斤斗短，长房生恨胯腰蛮”；写电脑选房：“键指神来借鲁阳，老天有眼赐佳房。窗前看定千珠树，檐下生成四璧香。楼阁好将正岁月，星河恰与洗文章。延友呼朋要明日，料理心情各一方”。这些诗句无不清新天真，见情见性，令人莞尔。他有些诗，意境新，语言也新，颇有巧思。如写凤凰吊脚楼“避世阁楼高吊脚”；写出城钓鱼“移步新疏霸道铁，临波好下温柔钩”；写南岳“一柱素香胸内起，十方善性佛前吁”，都写得新颖别致而意味深长。

    好诗必得有两个条件：诗外有事，诗内有我。思京的诗，大多都有本事，写的是实情实境，故而真。真，才能深切，才会有直指人心的力量。他又不仅仅满足于摹情拟态，而是自抒性情，别有面貌。莎士比亚曾说，诗人，疯子，情人，本是三位一体。思京敏锐多识，却秉性温柔敦厚，行事诚笃中正，有诗人之质，也不乏深情，却无疯子之态。他的诗风也因此而稳健沉着，蕴藉儒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