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看球
王跃文
我本是个不管天高地厚的人,可有时候思维方式和兴趣爱好却带着弱势特征。比如,我就一直不看足球赛,尽管它被称之为男子汉的游戏。这似乎让我很没面子。
我本能地讨厌一切一定要分出个输蠃胜负的游戏。游戏的本质是快乐。可是,只要有输蠃胜负,必然会有人不快乐。我们在参与游戏时总说着“重在参与”,“友谊第一,比赛第二”之类的话,这不过是为了让自己输了之后有个退路,多少给自己留点面子,或者在别人输了之后假惺惺的给一点安慰,以掩饰自己得胜后的张狂。谁要是能真正看清是非胜败转头空,就不会去投入这种有残酷竞争,就不会热衷有胜败输蠃的游戏。我们有谁真正见过在足球场上一败涂地,只能带走满身伤痕一背骂名的运动员是一脸欢笑下场的?我的想法真有点蠢:既然是游戏,何妨不发明一种大家都蠃,谁也不输的游戏来玩呢?人无可奈何要走完一生,有时候真是想以游戏视之而不能,够沉重严峻的了。何必还要变本加厉,雪上加霜?
我道听途说,多少知道一点足球赛的技巧术语,战略战术;而有术就有诈,有诡。球场如战场,跑不出孙子兵法,跑不出三十六计。无非怎样布阵,怎样攻守,怎样兵不厌诈,怎样制造战机。老子“为无为,事无事,味无味”,“报怨以德”,“天下之至柔,驰骋天下之至坚”“将欲夺之,必固与之”等等教训是用不上了。足球场上金戈铁马,用尽机心,甚至不择手段。一得一失,犹如生死搏杀,真的与用兵无异。还是老子说的,夫兵者,不祥之器,非君子之器。不得以而用之,恬淡为上。可是足球赛却把这种不祥之器发挥到极致。我总不免想到,这说到底还是人性恶的一种放纵,但却以一种最美最没有善恶是非的形式表现出来而已。
足球赛是人生的残酷寓言。人被动地降生于世,可一旦活着,又不免眷恋生命。不怕死的人不少,怕死的人更多。比之足球赛,开赛的哨子一响,人就开始了他生命旅程的奔跑。每一个人前方都有一个足球。你必须去抢那个球,抢到了还得盘带过人,张皇四顾,左冲右突;你得留意门的方向,却经常站错了位置;你身边晃过一道阴影,还没反应过来,球已没了。一切又得重新开始。你累了,伤了,跑不动了,可你不敢停下来,你爬都要朝那球爬过去。比之累和伤,你更害怕被罚下场。人生尽管惨淡,毕竟只有死神才有权罚你下场;何况死神常被我们忘记了。可足球场上的死神,高举着令牌,时刻瞪着你,紧随着你奔跑。你宁愿死乞白赖留在场上,多一分钟是一分钟,多一秒钟是一秒钟。但你还是恐惧,因为结束的哨音总会吹响。到那时,大幕已谢,人生收场。进了球的,没进球的,一切的汗,泪,血,光荣与屈辱,都只成了下一代人的笑谈。足球赛的残酷就在于此。它将人生的过程缩短到九十分钟演给你看。说到底,人生比足球赛更为残酷。在足球赛九十分钟里,你耽误了的时间还可以补时。可是在我们生命的最后一刻,谁有这个权力和能力能对着上帝大喊:请给我补时两分钟?
后记:这是我在上届世界杯时写的小文,如今读来,仍是这般心境。读旧文,贴旧照。却是二十多年前的照片,那个少年目光有些怯弱,仿佛不敢踏上人生的足球场。然而,时光老去,两鬓渐白,我只能吃力地奔跑,顾不上听上帝何时吹响终场的哨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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