崇拜儿童

王跃文

小儿子七岁，我每天都在他身上发现令人惊讶的东西。他长得当然好看，眉毛黑黑的两团，小眼睛亮若点漆，嘴角眉梢尽是灵气。他的一嗔一笑，常常让我看得发呆，有时倒忘了他是为何而嗔，为何而笑。

我爱看他吃饭。他最爱吃大块大块的牛肉。他端端正正坐在桌前，小手先把牛肉切成方方的小块，一丝不苟，然后沾上酱汁，一块一块认认真真送进嘴里。那神态让你觉得吃饭是这世上最神圣的事。哪怕这时天神在打仗，也该为他这顿饭停下来。他全心全意品尝牛肉的美味，吃得干干净净，最后撕碎一个小面包，沾着盘子里剩下的汤汁，把盘子擦得像小狗的舌头舔过。面包吃完，盘子也亮铮铮的不用洗了。看他吃饭，心念那样纯粹，觉得这才是吃饭的真正本意，是吃饭的道。

他爱玩水，喜欢洗泡泡浴。他坐在白泡泡里，就像诞生在浪花中的仙子。他虔诚地用手掌击水，击打出泡泡，撮起小嘴吹它们，琢磨泡泡为什么会飞，为什么生了又灭。他说着脑瓜子里的古怪想法，细声细气，自言自语。他赤条条盘着腿，端端正正坐在水中，仿佛是了悟因生缘起的小和尚，让人顿生敬畏。

他不贪不馋，爱吃的东西，饱了就不再要了。睡前必须听故事，说好听一个，一个就够了。他守信用，说过的话，不论自己还是别人，一定要遵守。自己不赖皮，也不许别人赖皮，否则不依不饶，认真得没完没了，十头牛都拉不回来。他看任何东西，总像第一回看见，尽是惊叹号。一片树叶呀！蜻蜓，是红翅膀的啊！云！白云啊！爸爸新长的胡子！这世界充满了奇迹。只要带他出去，不论到哪里，不论风景多么平淡，他都会有那么多发现。但他却严格地守着现实与想象的界线，不容许你把现实和想象的东西混在一起告诉他。他爱听童话，却认真地跟你说：这是假的。如果你好心把他编到童话里，他会以为你欺骗他，耍弄他，气愤得不再往下听，把门一摔冲出去。

有回带他到乡下，告诉他玉米长在这样的杆杆上，南瓜长在这样的藤上。菜地的主人正在浇水。告诉他菜就是这样一点一点长大的，多不容易。从菜园主人手里买了十个玉米，一个一个从杆上掰下来。他拿四个，我拿六个。出菜园要过一个独木桥，我说，玉米都给我拿吧，过独木桥危险。他反问：可是你也危险呀，怎么能都给你拿呢？

因为儿子，我崇拜儿童；因为儿子，我崇拜所有儿童，觉得他们个个都是圣·埃克絮佩里写的那个来自外星球上的小王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