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六章                   　生死两茫茫

在蓬莱的某一处，欧阳少恭带风晴雪来到了一处坟墓群前，风晴雪看着眼前一个个的坟墓，不由惊愕道：“这些……是……”

欧阳少恭道：“在天灾之中死去的蓬莱人……以及……我累世的亲人、朋友、爱侣……仇人……虽然许多坟冢为空……但只要我能记起之人，皆会替他们立一个墓碑……”

“记起之人……”

“晴雪知道吗？每一次渡魂俱是一次生死煎熬，即便最终存活下来……若至婴儿之体便罢，若稍年长些许，却不能立刻将新的身体操纵自如，哪怕微动手指，亦受万蚁噬身之痛……在能爬之前……只能躺……身旁无水无人，仍然唯有一死……在能走之前……只能爬……爬得再慢，手脚再痛……也不可停下，否则……你将永远等不到站起行走的那一天……”

风晴雪听闻此语，心中颇能体会欧阳少恭的痛苦，欧阳少恭又道：“亦有些许记忆……会在渡魂时烟消云散……牵挂之人、憎恶之人……皆有可能就此自你心中消逝……时时恐惧着……有一天……自己会变成一个没有过去的人……为何活着、为何悲喜忧欢……曾经说过的话、做过的事都已不复记忆……”

风晴雪心中为之一动，欧阳少恭道：“晴雪当真心地极好，即便是敌人也会给予同情……”

“我……”

“带你来此，便是想要亲眼一见，你……究竟会露出如何神色，惊惶、悲悯抑或厌恶……总算……也没有令我失望。”

“我……并不想知道你过去的那些事情。请你告诉我，尹大哥到底是不是……我的哥哥？他……现在怎么样了？你把他……”

欧阳少恭道：“兄妹情深，果然一直记挂。虽然……晴雪不愿乖乖听话，逼我以药力将你带至蓬莱，但我依然不忍见晴雪如此焦急。自可告知，尹千觞确是当日巫咸，如今亦是性命无虞，晴雪毋须担忧。”

风晴雪一听，果然自己没有猜错，便唤了声：“大哥……”

欧阳少恭道：“乌蒙灵谷冰炎洞坍塌之后，大巫祝身死，我与巫咸重伤，雷严将我二人一同带回青玉坛。雷严以为，血涂之阵引魂全无效用，焚寂已毁，青玉坛若想得到更为强大的力量，须得另觅他法，去寻其余六把凶剑，便寄望于巫咸醒来之后，由他口中问出凶剑下落。未曾料到，巫咸在血涂之阵力量冲击下……失却了记忆……”

“失却记忆？所以……大哥才会不记得我吗？”

“呵，当时……他的确记忆全失，留之无用。雷严本想将他杀死，却被我拦下。晴雪是否在想，我何以会放过巫咸？”

风晴雪的心里确实如此想，欧阳少恭接道：“只因为我发现～他是一个极其有趣之人，比我见过的许多人都要来得有趣。明明身为女娲的巫祝，心中却存有异于常人的黑暗与忿懑。”

风晴雪立刻嗔怒道：“你……你骗人！大哥怎么会……”

欧阳少恭道：“晴雪何不先静静听我讲完？也正是刹那之间，我……改变了主意。将巫咸杀死，虽可报他坏我大事之仇，然而……倒不如亲眼一见～一位神圣高贵的巫祝渐渐堕为凡人，岂非更形美妙？”

“堕为……凡人……”

“任其离开青玉坛自生自灭，将世上万物都摆在他的眼前，看他究竟如何自处。呵呵，千觞却也没有辜负我的期望，饮酒作乐，放浪形骸，藐视礼法，必要之时极其心狠，亦不见仁慈之念。果然……人，始终都是能改变的，无论贫富贵贱，你当下所看到的，或许有朝一日将变成另外一个模样……”

“这么多年来……你，一直在利用大哥？”

“晴雪此言差矣。虽有些事不便与千觞言明，但也绝非利用于他。我说过，他是一个很有趣的人，我将他看作真正的朋友，观月弄雪，赏花饮酒，与世间好友并无二致。只是有些时候……一边与他闲聊，一边会想着，到底何时……他才能寻回记忆呢？千觞感激我救他性命，但倘若有一天，感激忽然化作仇恨，那将是一件多么好玩的事情～到那个时候，我……会杀了他。因为～他已经不是我的朋友尹千觞，而是那个曾经坏我大事的巫咸。可惜……我似乎仍然不够了解他……明明恢复了些许记忆，暗自护你，却欺瞒于我……”

风晴雪闻之，又是一阵愕然道：“你是说……大哥想起来了？那……他为什么、为什么不和我相认呢？”

欧阳少恭道：“个中原由，待见面之后，晴雪自行问他便是。”

“见面……”

“千觞从青玉坛逃了出去，想必会与百里屠苏一同来到此处，你们也即将兄妹重逢，可喜可贺。他虽然骗我，却也无妨，待我把他变作焦冥，朋友也好，仇人也罢，都将～永留蓬莱。晴雪，你也一样——”说着趋近了风晴雪的面前。

风晴雪立刻道：“你……为什么要把大家都变成焦冥？”

欧阳少恭道：“傻女孩，因为这样才能得到永恒啊。我也曾经……狂热地追求长生之法，但那些不过都是虚空，所有活物……终难逃一死……我……不再奢求那般缥缈之物……无论爱过的、恨过的……将他们永远留在身边，作为我记忆的道标……这样便已足够。”

“你……真是疯了……”

“疯？或许吧……”欧阳少恭昂起头来道：“上天罚我永世孤独，我偏要与命运去争上一争！让所有人都永远与我为伴！不过……我可以将晴雪晚一些再变作焦冥。你的性情……委实有些像她，不如……多陪我说上几句话。”

“她……又是谁？”

“我的妻子，巽芳。虽然你不是巽芳，但你同她一样……宽容善良，不会……将半魂之人目为异类……正因如此，百里屠苏才会倾心于你吧？”

风晴雪听到此语，心里又是一动。

欧阳少恭接着道：“晴雪莫要着急，很快你们便可重逢……或者说，是最后一次相见了。”

这时候，在蓬莱的另外一端，百里屠苏一行人已经登上蓬莱的土地，可是却再也寻不见出路，方兰生道：“根本看不到路……又是得找什么特殊法子，才能破除屏障，进去真正的蓬莱？”

忽然一个人影自雾中走出，红玉立即喝道：“什么人？”

只见一名身穿青玉坛道服之人走到他们的跟前道：“失礼了，在下松音，特为丹芷长老传话而来。得知诸位如期赴约，长老十分欣悦，有请前往蓬莱国最高处山上宫殿一聚，他自会在那里等候。长老还特别交代，须向尹公子问候一声。”

尹千觞眉头一皱，红玉则道：“最高处的宫殿……”

方兰生追问：“那总该告诉我们，怎样才能从这儿出去，进到蓬莱吧？还是由你带路？”

松音道：“长老有示，破解此中奥妙于诸位而言想是不在话下，若说得太过明白岂非无趣？”

方兰生恼道：“去他的有趣无趣！到底在搞什么鬼？”

松音道：“由此一路，望诸位能够游玩尽兴～”说完，他便身形一晃，隐没不见了。

方兰生想喊止：“喂！等一下——！”可是人已经消失无踪，方兰生不由恼道：“可恶！竟然这样耍弄我们！”

红玉道：“莫要急躁。欧阳少恭所思所想，断不能以常理而论，既已来此，唯有先遵其安排……谨慎之余，再伺机行事。”

这时，百里屠苏又有所觉察，马上喝道：“还有谁？出来！”

话音一落，就见一名女子从雾中现身出来，众人一看此女子，便感到吃惊，红玉道：“巽芳……公主……”

方兰生也失惊地说：“这、这是鬼……幻像……还是焦冥？”

但对方却马上以回答打消了他的所有想法：“怎会……知晓我的名字……”

方兰生道：“你……究竟是人是鬼？不是已经在蓬莱天灾中——”

巽芳道：“蓬莱……天灾……这些……都是听少恭讲的吗……”

众人感到情况有些诡异，巽芳走近众人面前道：“我……并没有死……那个时候……少恭……夫君他……离开蓬莱去寻渡魂之人……他说……渡魂是一件可怕的事情……不愿让我看到，不许我陪他同去……我……独自留下……却未曾想到不久之后天灾降临……渡魂时……将失去一些记忆……或是……带着些许错乱的回忆存活下来……伤心悲痛之中……夫君只怕就此以为……我……早已死去……其实……有很少很少的蓬莱人逃了出来，到中原安居……如今他们大多已经过世……而且自那以后再也不曾回过蓬莱……唯有我……”

听到这儿，众人恍然大悟，百里屠苏问道：“在此现身，意欲何为？”

巽芳道：“你们……是要去找少恭对吗？可不可以……可不可以带我一起，我……想要见见他……”

方兰生道：“带你一起……这太荒唐了！凭什么？你想见他，自己去就是！欧阳少恭是我们的仇人，不是朋友！”

巽芳道：“我……我知道夫君一直以来……做了许多错事……如果那个时候……我阻止了他……我……并不想他再去渡魂的……可他说那个身体已经老了，很快会死去……就不能继续同我在一起……那……又有什么关系呢……蓬莱人的寿命虽然长久，但我不在乎的……我愿与他同年同月同日死……巽芳……不求你们能够原谅他……只不过……想要见他一面……劝他别再这样下去……”

襄铃道：“你……不就是这儿的人吗？干嘛还要跟我们一块儿？”

方兰生道：“哼，难保不是居心叵测，意图害人！说不准就是欧阳少恭派来的怪物！他又在耍什么阴谋诡计！”

巽芳道：“不是……绝对不会害你们的……蓬莱人……虽然自有回到蓬莱的法子……但是如今……那里面全是妖……巽芳一个人……找不到夫君……而且……我……这个样子……少恭已经很久没有见过……我……会一些蓬莱的法术，可以替你们打开往那里的通路……这样……你们就不必费心去想其他办法了……”

方兰生道：“天底下能有这种好事？看起来好的，最后都会变成噩梦……你叫我们怎么相信？”

巽芳道：“我、我真的不是想害人……我只是……”

百里屠苏这时终于开腔道：“请姑娘开启通途，我们一同进入蓬莱。”

方兰生一听便道：“什么，真要带上她？你、你可想清楚了！”

百里屠苏道：“沿途本就凶险重重，此一则倒也不必计较。”

红玉道：“百里公子所言亦有道理……依我看，毋须在此多作纠缠。”

巽芳便当即向众人道：“巽芳谢过。”

百里屠苏道：“烦请姑娘施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