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醉梦踏江湖

 

 

他从睡梦之中悠悠醒来，睁开眼后，听到外间有一阵悦耳的琴声，于是爬起身来，舒展了一下筋骨，然后走下床去，便走出门外。

这是一个仙气萦绕的地方，虽然四周处于黑夜，但是每一处楼台都点着烛光，照见的是一处处亭台楼阁，还有一道悬空的仙桥连接各处，就在远处的一座高台上，正有人盘坐台上焚香抚琴，琴声十分动听，把他吸引了过去。

他是一名身穿素衣的壮年男子，身高体壮，气宇轩昂，只是眼神之中有点迷惘。他沿着琴声走到高台上来，那个抚琴的人便轻声唤道：“请坐。”

素衣男子便于此人的身边坐下，抚琴之人对他说道：“这些时日，兄台休息得如何？”

素衣男子道：“有劳挂心。伤已好了大半。唯过往之事全无头绪。听寂桐前辈说，你们是在衡山野外遇见我昏迷倒地，前几日我去那里看过，也未曾想起什么。”

抚琴之人正是青玉坛的丹芷长老欧阳少恭，他道：“以往行走尘世，亦曾有失忆之人前来求医，此疾多半不会很快痊愈，兄台放宽心休养为宜。”

素衣男子道：“近日……闲暇时于青玉坛经楼内阅读经卷，只觉书中所言诸般事物无比陌生，竟像……全无涉及。”

欧阳少恭闻言觉得有些奇怪，素衣男子接道：“欧阳长老虽看来未及弱冠，气度却是不凡，想必见多识广。是否能与我说一下，这尘世之间究竟如何？”

欧阳少恭道：“软红千丈，不过如是。但以如今兄台处境特异，若想明白，还须亲眼见上一见。北方的荒沙千里，南方的林木葱郁，西方的遮天大雪，东方的沧海奔流，种种美好与浩大却是说也说不尽。而天下可大可小，若心静，一片残香，一具古琴足矣。”

素衣男子看着欧阳少恭正在弹奏的那具古琴道：“这，就叫作‘琴’？声音倒是独特。”

欧阳少恭道：“兄台头一回听琴？”

素衣男子道：“记不清了。像是知道，又不曾亲眼见过，或许是书上读到，还是有人与我讲过。”

欧阳少恭道：“那以往兄台身边必定有些雅人，须知今人多爱羌笛秦筝，弹琴的实在少了许多。”

素衣男子不解地问：“这又为何？”

欧阳少恭道：“琴看似秀美，却外柔内刚，其声乃是天地万物之音，而非世俗之乐。用以娱人，仿佛不够热闹，用以自娱，心中平添寂寥。”

素衣男子道：“天地大道无喜无悲，如此说来，琴声也只能令人惶惶？”

欧阳少恭道：“但是，世间生灵会因为天地的广大苍茫惊惧与震撼、喜悦与悲伤，琴要说的，岂非正是这些？”

素衣男子对于他之言似乎颇有同感，欧阳少恭随即道：“兄台若是得空，不妨先想个名字，也好称呼。”

“名字……”素衣男子沉吟片刻便道：“我在贵派经楼内读过一本书，上面说到一种叫作‘酒’的东西，模模糊糊似是有些印象。书中云‘醉饮千觞不知愁’，大概喝醉了就能抛开人世烦忧，如此甚好。便叫作‘尹千觞’吧。”

欧阳少恭一听便说：“好名。醉里乾坤大，梦中日月长。那改日可要开怀一饮。”

两个月后……

尹千觞来向欧阳少恭告辞，欧阳少恭道：“今日便要启程？”

尹千觞道：“主意已定，便不再多留了。何况我继续待在青玉坛，贵派武肃长老恐多有不喜。”

欧阳少恭道：“尹公子不必放在心上。之前有人求药不成，与青玉坛多番纠缠，难免打扰此地清净，雷严才会处处紧张。”

尹千觞道：“没什么，我也的确该离开了。世间之大，千山万水在前，正是要体会一下欧阳长老说过的惊惧与震撼、喜悦与悲伤。过去之物虽然未必能够找回，至少还有以后。”

欧阳少恭道：“尹公子豁达。”

尹千觞道：“亦是无可奈何。重伤之际意识混沌，便如生生死死轮回一遭，能够再次醒来，就当自己重活一回，或许另有一番景象。心中虽有不定，但自信能找到安身立命之途。”

欧阳少恭道：“依我愚见，尹公子也毋须太过拘束，既是上天恩泽，重活一次，何不随性而过，方不负此生？”

尹千觞拱手道：“多谢欧阳长老赐言。贵派上下的关照，千觞铭记。今后是否能偶来探望？”

欧阳少恭微笑道：“欢迎之至。此去前路迢迢，可要元勿替你备些——”

尹千觞连忙道：“好意心领，不敢再受此恩惠。男子汉大丈夫，总不至于无物裹腹。”

欧阳少恭也不勉强，便道：“既如此，我不多言了。保重。”

尹千觞道：“养伤时也承蒙寂桐前辈照拂，我想亲自去和她告别一声。”

欧阳少恭道：“这个时辰，寂桐多半在下层赏花吧。”

尹千觞就拱手作揖道：“这就去了。欧阳长老珍重。”遂转身走了出去。

欧阳少恭看着尹千觞的背影走了出去，脸上露出一丝阴森的微笑！

青玉坛乃是西青鸟公所创，属第二十四福地。据说这位西青鸟公慈眉善目，成天笑眯眯的，是个医术高明又心地善良的世外高人。因此青玉坛也以炼丹制药为主。

寂桐虽然看似是跟随欧阳少恭身边的一位普通老仆妇，但是只有青玉坛的弟子们知道，她绝对不是普通老仆，而是一个很有学识之人，许多弟子有疑窦都会向她请教，而得到茅塞顿开的指点。尹千觞在青玉坛居住的两个多月时间里，也与寂桐相处甚欢，因此如今欲离开，当然要去跟寂桐道别。

尹千觞来到青玉坛下层，在一处花坛前找到了寂桐，他上前道：“寂桐前辈。”寂桐听见尹千觞的声音，就回过头来，尹千觞道：“前辈，我打算离开青玉坛游历四方，特来向前辈辞行。”

寂桐道：“这样啊……江湖多风霜，尹公子想好了？”

尹千觞道：“我正是想出去看看世间美景，单在青玉坛就已目不暇接，不知道外面又是什么样的光景。”他走到花坛前看着这里的奇花异草道：“像是这些花草，都令我大开眼界。”

寂桐道：“这花，是少恭亲自种下的。”

尹千觞闻言，有些意外道：“欧阳长老？长老年纪虽轻，却似乎无他不懂不通之事。不知此花何名？”

寂桐答道：“君影草。”

尹千觞道：“君影草……看见它就会想起某个人吗？”

寂桐忽然道：“你走吧。不执着于过去，或许也是好的……珍重。”说完，便转过身来，背向尹千觞。

尹千觞不知道寂桐因何有些感叹，但是他主意已定，便向寂桐抱拳长揖拜别，然后就踏上了游历江湖之途！

五年后，尹千觞游历到了白帝城，在这里居住了一段时日。这天，尹千觞又来到他平日常来光顾的酒寮前，如今的尹千觞变得轻佻而好酒，但是身边的钱也不多，因此每次都要来向老板娘赊酒，可是今天来赊酒，却被老板娘所拒绝，尹千觞便跟老板娘说：“阿轩啊阿轩，你真这么狠？就不能再赊点酒给我？难道怕我坑你不成？”

阿轩道：“死酒鬼，你坑我还少了吗？”

尹千觞道：“我说阿轩，别这样嘛，咱俩多久的交情，这话就见外了，嘿嘿。你也知道，酒瘾犯起来，是要出人命的，你忍心看我痛苦？”阿轩不作声，尹千觞又接着说：“我们风华绝代人见人爱的阿轩不是这样狠心的吧？”

面对油腔滑调的尹千觞，阿轩也实在没办法了，登时也软下语气来道：“你啊，尽会贫嘴。诶，这回真的不怪我不肯赊酒，是……是因为最近酒一直被偷，小偷也没抓着，小本生意再亏不起了……”

尹千觞一听，便道：“什么？有人偷酒？怎不早说？偷你的酒就是跟我过不去！在哪被偷的？看千觞给你捉毛贼！”

阿轩道：“城里那间我用来储酒的屋子，经常子时过后就莫名其妙少掉几坛酒……请了人去守着，但那些人总会糊里糊涂睡过去，我自己也去守过，一样睡得不醒人事，早晨起来发觉酒还是被偷了……”

尹千觞道：“听着倒是离奇。”他想了想便说：“行了，阿轩的事怎么说也得帮上一把！今天换我去守仓库，如何？”

阿轩道：“你？唉，别来添乱了，我瞧你啊，平日里最大的本事就是喝得醉醺醺……”

尹千觞马上摇着手指道：“此言差矣，本大爷真人不露相，翻江倒海还欠那么一点点，抓个把小贼肯定绰绰有余～就这么说定了，阿轩你等我的好消息，要是成了，记得帮我留两坛陈年老酒啊～”说完，转身就去，还向阿轩打了个手势，让她不用担心。

阿轩看着他的背影走远，叹了声道：“诶，这人……”

尹千觞离开酒寮后，一路走来便想：“离夜里还有好一阵呢，今天又没打到酒……呵呵，好在壶里剩一些，天气好，找个地方喝酒去！”想到这点，就径往城中央的高地而去。

他找了一个空旷的地方，躺了下来，喝着酒等候，转眼入夜，空中月朗星稀，景色不俗。尹千觞躺在那儿，望着天际，吟唱起诗来：“马上谁家白面郎，穿华折柳垂巾角。夜来一醉明月楼，呼卢输却黄金宅。臂鹰走狗归不归，娥眉皓齿嗔无力……”吟完一首诗后，他又纳闷地说：“唉，这酒不带劲，果然还是阿轩家的好些……嘿，那小贼，要是让我给逮着——”

就在这时，身旁忽然有人轻声道：“月白风清，沽酒而欢，千觞好雅兴。”

尹千觞一听此声音，便立刻翻坐起来，扭头望去，只见在他身旁站着一人，竟然就是欧阳少恭，不由惊喜地说：“少恭怎么来了？坐、坐！”

欧阳少恭道：“我听说有渔民在距此不远的江岸边发现了奇花异草，便特地过去看看。离开之际，想到你上回传书时说喜欢白帝城的酒，打算住上一段时日，我就顺道过来了。”

尹千觞笑道：“哈哈，那真是人生何处不相逢～可惜酒喝完了，不能请你。”

欧阳少恭道：“不过是来看望老友，有无酒喝也不重要。”说着就到尹千觞的身边坐了下来。

尹千觞道：“一年未见，少恭倒是半点没变。”

“是吗？我却觉得你又变了不少，每每与你相见，我都会想，当日说随性而活也不知是对是错，如今你倒成了这样……”

尹千觞又仰躺下来道：“这样，又有什么不好？五年来去过那么多地方，见过安静的山水如画、奔腾的洪流入海、奇诡的幽深雨林……也试过那么多活法，到头来还是这样最逍遥自在。人生苦短，及时行乐，反正就这么短短数十载。”

欧阳少恭闻言，心里也为之一动，尹千觞又道：“对了，少恭有没有听过一个说法？白帝城的老人告诉我，这滔滔江水有一部分是从地下流出来的，那条河在地底时叫作‘忘川’，其中满是生灵魂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