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六年，大学毕业前夕，踌躇满志，与友人一起去爬华山。

到南峰时，阴着的天开始下雨，雾与云在山峰间交织，绕着山腰，轻轻盈盈。一阵风吹过，云齐腰掠过。放眼望去，远处的山峦似乎矮了许多，时隐时现。团团的云朵聚聚散散，时而翻腾，时而缓缓离散。有时，大朵云团会袭向眼睛，整个人置身云海，无所谓方向，无所谓时空，如临仙境。也只是短暂一瞬，风过云移，眼前是万丈空谷。对着远处大喊，余音拉得很长，如一条带子随风飘荡。

过了峰顶的华山论剑，往右。沿陡峭悬岩往下，一排木板摆在凿在石壁中的铁钉上，便是天空践道。走在木板上，一起一伏。听脚下吱吱声，似随时便可断裂。身子飘浮在云朵之中，脚下真是万丈深渊。但年轻气胜，倒不觉害怕，还有点庆幸，当初骗过山下守门人员，冒雨上行，得以领略这难得的景致。

这时，一个年轻道人从身旁走过。手不握铁索，大步流星，道袍随风飘起，惊得我和友人目瞪口呆。道人过后，我俩还试图斗胆站起，松开铁索，扮一回潇洒。可手离铁索，脚下却如磐石，半步难移。心里却感觉，一丝风，人便可被吹落。即便如此，内心还是隐有不服，难道士真得了道之真传？两人仰天大笑，笑声摔向身后，打在群山，久久回荡。

过了天空践道，有一处石洞，内供奉诸神。住一年轻的道士，自称俗家弟子，修道学医，云游至此。俗家道士年经轻轻，却一身道家风骨，超凡脱俗。两眼清澈明亮，坦荡如洞外山谷。见面那一瞬间，我甚至想，这样的气质去求职面试，该会处处讨人喜欢吧？转而又想，正被金钱粉饰的旅游圣地，能有几份道行？

反正无事，外面雨也下个不停，便与这俗家道士论道。

平时喜看闲书，曾阅老庄，也不过是他说之类。友人喜好武侠小说，华山派的典故如数家针。我们两个，一个理论阐述，一个实证推断，海阔天空，直吹得道士连称自己乃俗家弟子，对道至今还是一窍不通，听两君妙论，知自己还须多加修炼云云。我和友人内心颇为得意，嘴上却连说我们也是略知一二，班门弄斧，见笑见笑。

说到刚才在天空践道上的那个道士，为什么却能健步如飞，而我们却是步履维艰。本来指望俗家道士讲一番熟能生巧的道理，我便可以将背几句解牛之苞丁名句来喧哗一阵。没想到，俗家道士只是笑笑，说：“也没有什么，你们也可以走得快点的，只是云遮住了你的眼睛。”

我心不由一愣，整个世界似乎突然宁静下来，刚才的一番高谈阔论被这样一句话吹得烟消云散。

是的，只是云遮住我们的眼睛，我们才看不见脚下的路。云遮住了我们的眼睛，我们才不看到远方，才会有这样哪样的事情充斥心胸，一切烦躁与不安才会缠绕我们的双脚，让我们步履维艰。云遮住了我们的眼睛，我们才会故作潇洒，以各种让别人羡慕的方式的挥洒青春，在别人的喝彩声中，脚下寸步难移。

走出洞外，云已散去，空谷清澈。

后来，与俗家道士拱手作别，在“有缘再见”的声音中，一步步走向了熙熙攘攘的俗世间，走向名与利的追逐的游戏中，走向各种欲望编织的海洋。那高高的华山之颠，时聚时散的浮云，那个眼睛清澈明亮的俗家道士，却如在梦中。只有那句“只是云遮住了你的眼睛”却异常清晰，时常耳边萦绕。

是啊，任何时候，别让云遮住了眼睛。

05年1月29日凌晨于广州员村